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于旺田虽已有言在先,说要待秋后再提亲事,朱景发却不跟他商量,选举之后没几天就把那个女人领到了自己家,然后跑到田里,让于旺田赶快随他去相亲。于旺田说,田里没人怎么成?朱老九说,光天化日的,谁还能偷了你的蟹子?相亲又不是成亲,头次见面还能用你多少时辰。事已至此,于旺田再难推搪,总不能让人家女人大老远地跑来,没见上一面就白赤搭搭地回去吧,那以后的话头还怎么提?他慌慌急急地先回家,洗了头脸,又换上一身衣裳,这才到了朱景发的家。
别看那朱老九平日里一张嘴两片唇翻飞如簧瞎话连篇,有的没的啥都敢说,在这件事上却没带多少虚诳,于旺田和那女人一见了面,就都中了意。那女人叫苏凤荣,四十来岁,却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几分端秀,果然一副慈眉善眼的福相,她见了于旺田先就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说:
“电视上我见过你,是老九兄弟那天特意打电话催我看的。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本分人,不然县里的头头也不会万里挑一的暴雨天专去看你,还给你穿雨衣。我听说屯里乡亲还选你当了先进,我心里都为你高兴。”
于旺田登时闹了个面如熟蟹盖,讷讷地说:“眼下能人多,咱比不了。可老天爷不让饿死瞎家雀,咱干活舍得流汗水下死力,日子总还过得去。”
两人又谈了一些各自的情况,不由都生出一些惺惺相惜,同命相怜之感。末了苏凤荣还主动说:“带我到你家去看看,行不?”于旺田便为难地直看朱景发。朱景发却说:“看看就看看,你放心,我这位嫂子,哦,对对,是我苏大姐,可不是个眼窝子浅的人。”几个人便又到了于家。
于旺田本没料到这一步,一夏天都没好好收拾这个家了,屋里屋外一片乱糟糟,刚换下的泥水衣裳还在地心扔着,卷在炕头的一床铺盖自从老婆病了就没再拆洗,油油渍渍灰灰土土的哪还有一丝模样。苏凤荣伸手摸了摸,不由叹了口气,轻声说:
“我下次来,拆了洗洗吧。”
只此一言,便让于旺田心里酸热上来,一是为了女人的同情,二是心里有了底数,看来人家真的没嫌弃咱家里的贫寒,是真心实意想来跟自己过苦日子,都说了下次来呢。
过了几天,苏凤荣果然又来了屯里。于旺田再从田里跑回来,陪她从朱家回到家里,家长里短地唠闲话。那女人嘴上说,手上却不闲,麻麻利利地就将几床被褥都拆了,分包成几大包袱,说带回家去浆洗,又将屋里屋外收拾个溜儿干净,将水秀和于旺田的几件脏衣服也都洗了晾在院子里,叮嘱晚上别忘了收进来。于旺田只觉心里不过意,哪有刚认识,且一顿饭没吃,就让人家做了这么多活计的呢,便一再让她歇歇。苏凤荣说,都是随手的活计,你我既想在一起长远过日子,就别再说客气话了。
于旺田又要去集上割肉,留苏凤荣吃饭。苏凤荣拦住了,不容商量地说:
“饭我留下吃,可有一宗得依我,家里有啥咱吃啥,不然你前脚出门,我随后就走。”
那一顿饭,苏凤荣掌勺,蒸了一碗蛋羹,炒了一盘青椒鸡蛋,主食是大米干饭。摆上桌前,她又留出一份,温在锅里,说是留给孩子放学吃。于旺田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忙前忙后,只觉似在梦里,端起饭碗还暗暗地在大腿根上掐了两把,觉了疼,才忙忙地往嘴巴里扒饭。
女人送到碗里一箸菜,说:“多吃点菜,夜长呢,别饿着。”
于旺田怔怔神,突然放下饭碗,起身就出了屋子,站在院里,面对西沉的太阳,眼泪哗哗往下流,止也止不住,恨不得放声哭出来。妻子在世时的情景一一涌上心头。多少恩爱,似乎都忘掉了,蓦然想起,原来还放电影似的这般清晰。女人知他心思,不催他问他,也不跟出屋劝慰,只是静静地守在屋里,直到他再回到桌前,才递过一条毛巾,那眼圈竟也是红红的。
两人一时都无话,默默地吃了一顿似平平淡淡,却又滋味无穷的晚饭。放下碗,于旺田说夜里蟹田离不开人,苏凤荣便催他快去,一人留在家里收拾碗筷。临出门时,他又特意回身说:
“你下回再来,不用到朱景发家去了,直接就来吧。家门钥匙就在门框上放着,你自己开门进来。”
苏凤荣点头笑说:“也不怕贼偷了你。”
于旺田也笑:“哪个贼还稀罕登我这个门。也就你吧,不嫌我穷。”
一句话,两人心里又都热上来。
入夜时分,水秀跑到窝棚里来。于旺田问,饭给你温在锅里,吃了吧?水秀点点头,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发呆。于旺田知道女儿这时跑来的心事,踟蹰再三,还是问了:
“秀,爸想给你说个后妈,你看行不?”
一听此言,水秀突然伏在铺盖上呜呜哭出了声,嘴里还不住“妈、妈”地叫。
一见这情景,于旺田心里先就凉了,在地心不住地转圈子,嘴里不住地哄着:“秀,爸不是在跟你商量嘛。也不是你爸就老没出息的一刻也等不了了。我是看那人还行,按你妈临死前一再跟咱说的话,体格好,心眼看着也不错,一进咱家,就干这干那,连你都惦着呢。我特别看重的是,人家还不嫌咱家穷。我也没说立马就娶她进门,先慢慢品着,咋也等秋后收了蟹子,才能核计那个事。你和你哥没看好这个人,不点头,爸往后就不让那人来咱家了,你说中不?”
水秀哭了一阵,擦擦泪水,说:“爸,我不是怪你,一点儿也不。我只是想起了我妈。可咋想,我妈也……不能再活过来了……我知道爸的难处,明年我要考上高中,家里更没人陪爸了……我也替爸打听了,我同学里有耿家岗的人,苏大姨真的是个挺好的人,心眼好,人也能干。我妈……要是地下有知,也会同意的……”
水秀这般说着,忍不住又哭。于旺田跟着落了一阵眼泪,心里总算落了底。
几日后,苏凤荣带了几大包浆洗得白白净净的被里被面回来,直奔了于家,从门框上取了钥匙开门,进了屋子先将炕面彻底擦了一遍,然后就铺展开一炕,开始缝被做褥。于旺田得到消息时已是傍晚,是朱景发吃过晚饭从屯里回来时告诉他的。
朱景发戏谑地说:“大嫂在家里给你做被褥,已是半天一晌了,你不回去陪陪?”
于旺田扭头望望西天火红的云霞,惊讶地说:“她啥时来的?都这时辰了,她还在呀?”
朱景发说:“刚才我路过你家,看你家的门大敞着,就进去看了。人家饭都给你做了,放在锅里温着,只是不好意思给你往地里送,说是等水秀放学回来再说,她一个人正在炕上忙针线活儿呢。大嫂说了,做被褥是细致活,白天做不完,就赶夜做,今天就不回去了,也给水秀做做伴儿。你不回去看看啊?”
于旺田想回去,却又犹犹豫豫地拔不动脚。
朱景发又催他:“你还在这傻愣着干啥,快回去呀!”
于旺田说:“可这田里……”
朱景发说:“田里有我呢,你替我看了一春又一夏,我替你守个三宿两夜的还不该呀?”
于旺田问:“今儿你不去打麻将啦?”
朱景发说:“有你在,我敢玩。没你在,就是谁白给我两个金元宝,我也不敢离开一步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于旺田拔步往家走,朱景发又从后面喊住他,小声说:
“老旺哥,炕上的那活儿……我估摸着,你也有段时间没试巴了吧?”
于旺田一怔:“炕上啥活儿?”
“孤男寡女的,你说炕上啥活儿?你跟我装傻呀?”朱景发一脸坏笑。
于旺田的脸腾地烧上来,比火烧云还红,斥道:“咱唠点儿别的好不好?又没个正经。”
水秀妈自从得上那病,到如今也足有两年了。起初,水秀妈不肯去医院,他有时还馋嘴猫似的要比试,水秀妈拗不过他,也就顺着他。可每次事后,水秀妈都大汗淋漓,一夜一夜地喊腰疼。后来住了医院,又扎针又吃药的,病情见轻,出院时,女大夫就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叮嘱,你老婆这种病,回家后千万不能同房。他不懂,说我家就两间屋,闺女住西屋,我和老婆住东屋,你不让我和她住一屋,我还借宿去呀?再说,我不跟她住一块儿,深更半夜的还让我闺女去侍候她呀?我闺女正念书呢,昏头胀脑累一天,哪还有那精神头?大夫说,你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意思是说,你们两口子不能同床。他点头说,这你放心,我们乡下人睡的是炕,想睡床也没有。女大夫哭笑不得,瞪眼了,说你这人咋这么没文化?非逼着我说粗话呀?我是说……嗨,怎么说呢。我是说,回家后不许……跟她再扯被窝里两口子那种事,这回听明白了吧?于旺田登时大红了脸,臊得不敢抬头,瞭眼扫了一眼,见那女大夫也红着脸扭头快步而去,及至快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前,竟一下捂了嘴巴,哈哈笑着冲进屋里去了。哼,还笑,德行!于旺田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骂,不就撒种造孩子那点儿屁事吗,猫猫狗狗都懂,还文化!转个啥!
想起这事,于旺田心里也好笑。可不是,为了水秀娘的病,自己懊糟得哪还有那心思,都快把那事儿忘了。也不是彻底忘,有时在窝棚里躺着,睡不着,就想起当年把水秀娘刚娶进家门时的情景,一幕幕,一节节,一句玩笑,一个动作,一声呻吟……想的那个细,越想越睡不着,有时浑身都火烧火燎的,恨不得跳进水渠里去扑腾。
朱景发又说:“老旺哥,人家既是说留下不走,可就算主动送上门啦。你也别傻狍子似的就知道干陪着人家说闲话,国外还讲个试婚呢,该下手就下手啊,太老实了还叫人家以为咱不中用了呢。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人家可正是虎狼之年,将就咱穷行,以为咱炕上不中用可不行。你不是不中用了吧?”
于旺田唾道:“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才不中用了呢。”
朱景发说:“中用不中用,光说不行。是骡子是马,那得拉出来遛遛。”
于旺田无心跟他耍嘴,三步变作两步往屯里奔,进家门时,有意稳稳神,做出不慌不忙的样子。苏凤荣急忙跳下炕,端盆舀水,让他先洗了手脸。说话间,水秀也放学回来了,于旺田让叫姨,水秀便垂着头,涩涩地叫了。苏凤荣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件挺漂亮的半袖衫,说是送水秀的见面礼,又从锅里端出温热的饭菜,三口人坐下来香香甜甜地吃。饭后,水秀要帮收拾碗筷,苏凤荣不让,只让她快去写作业温习功课。水秀懂事地冲着爸爸一笑,掩了门,回到西屋自己那片小天地去了。
苏凤荣在灶间忙了一阵,复又回到炕上飞针走线,一双手灵灵巧巧,一点儿不比自己死去的那个人差,让于旺田看得直发呆。她忙着,他便坐在旁边陪着唠嗑。
苏凤荣说:“离婚后,我一直住在我哥家里,虽说里里外外跟着忙,却总觉得是在白吃白喝人家,心里不自在,尤其是怕看我嫂子的脸色,一看心里就发毛,脸上还要赔笑。可是怪,到这里就不一样了,咋就觉着是回到自个儿家里了呢?”
于旺田心里不傻,立刻迎住话头,说:“你要看中了我这一堆一块,等水秀妈过了百日,咱们就选个好日子,去乡里领了结婚证,搬到一起住吧。你我也不是年轻人了,还非拖个半年一载的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