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道行善，世间戚戚；人行善，天下大同
日渐西斜，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梅园黑市终究清冷下来，行人散去，摊位收起，一切回归平静。
而在距离黑市约莫两个山头的一处山坳里，琴海音在一处林间缓缓醒转过来，双眼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明明记得，今日一大早，他就兴致勃勃地朝梅园黑市赶去，出门的时候，他还想着，今日只要能卖出两卷《清净经》，他便要花上三两银子，去东边的“醉春楼”买上一壶他心心念念许久的“猴儿酿”，可不知怎地，他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一阵细微的响动在不远处醒来，令他不由一阵警惕，可当他看到来人时，当即松了一口气。
那是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身上背着一捆满满的干柴，见到琴海音，他也是一怔。
“琴教习，‘二两铜臭’今日不是轮到你当值吗？你咋在此地呼呼睡大觉？”中年汉子爽朗一笑，疑惑问道。
琴海音苦涩一笑，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有些隐隐发疼，但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总不至于跟对方说，自己堂堂八境夫子，被人敲了闷棍吧？
中年汉子顷刻间像是明了什么，长长的一阵叹息后，痛心疾首道：“他们是不是也太欺负人了一点儿，你好歹也是一名八境，终日让你带一群少不更事的孩子也就罢了，还为了几两碎银对你暗下毒手，此时改日定要上报院长，让他老人家好好惩治一下这些宵小。”
琴海音摇摇头，不说话。
“不过说来奇怪，你作为八境，竟然对偷袭之人没有半点印象，你确定不是喝了你那些学生孝敬给你的假酒吧？”中年汉子分析道，“我可都听说了，你们大器学宫的学生，在黑市里喝十个铜板的米酒都还要赊账，你确定他们给你的酒没有问题？”
“我相信我门下的学生。”琴海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不过旋即眼中的光泽便黯淡下去，“是我技不如人罢了，怪不得别人。”
“你啊。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你可知道，这个世道，最难活下去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了。”中年汉子恨铁不成钢，却未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他放下身上的柴禾，一屁股坐在琴海音身旁，神秘兮兮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砰的一声打开塞子，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喷涌而出，弥漫至整个林间。
“我嘞个无量天尊，你哪里来的‘猴儿酒’？”琴海音霎时间双眼放光，双手手指不断抖动，但最终都被他以强大心力给按捺住了。
中年汉子挥挥手，赶走那些循着酒香围拢过来的鸟兽，一脸得意道：“前两日，跟陈旧年那个老匹夫打了个赌，赢来的。”
“你还真是虎口夺食啊，他的东西，若是换成我的话，可不敢要，指不定哪一日他就跑去陈院长耳边打小报告去了。”琴海音摇摇头，无奈笑了笑。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管他的呢。”中年汉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况且，最近他恐怕也没这个心思了。”
听闻此言，琴海音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细讲。”
“你知道有个学生叫宋钟书吗？”中年汉子轻轻抿了一口猴儿酒，舒服得直咂嘴。
“除了百年前那位，书院百年来最具有圣人之姿的天才？”琴海音问道。
“嗯。”
原本主动提及此事的中年汉子，却是简单地应了一声，似在思忖该如何开口，急得琴海音面红耳赤。
“你别光‘嗯’啊，你倒是说啊。”琴海音催促道。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嗯。”
“该咋说呢？”
“你想咋说咋说呗，此处也没外人。”
“宋钟书他。”
“嗯。”
“准备离开木崖，去往人间。”
“年轻人趁着心劲儿还在，去人间历练历练也是好事。”话到一半，琴海音徒然回过神，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中年汉子，“你所说的是‘去往人间’，而不是‘去人间历练’？”
中年汉子神色惘然，不自觉间把酒壶再度提到嘴边，但猛地想起身旁的琴海音，于是把酒壶递了过去：“来一口不？”
琴海音下意识地摆手，但随即又把酒壶接了过来：“我还是喝上一口吧。”
清冽的液体下肚，琴海音终于喝到了这种久违的美酿，心头却未生起多少欢喜，脑子却是清醒了不少：“有没有觉得，这种情形，有些似曾相识？”
“你我当年都亲眼目睹了百年前那件事，你说呢？”中年汉子一把从琴海音手中夺过酒壶，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
琴海音很想提醒他省着点儿喝，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另外一句话：“院长知道吗？”
“你我都知道了，你说院长知不知道。”
说到这里，琴海音眼见中年汉子提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好几口，看着他那副深沉的模样，他在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面前的这人，是假借谈论宋钟书的事情装深沉，可以多喝几口酒。
中年男子伸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可能觉得如此太过浪费，又伸出舌头把那些手背上酒渍舔舐干净。
眼见这一幕，琴海音只觉头皮发麻。
“以陈旧年那性子，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把这件事捅到了院长那里，可据当时正与院长一同下棋的另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夫子所说，院长在沉默着听完整件事情后，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中年汉子继续道。
“什么话？”琴海音追问道。
“响鼓勿须重锤。”中年汉子淡淡道。
“你是在说‘无须’还是‘勿须’？你这个经典的蜀地口音啥时候能改一改？也真不知道，你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学生们，是如何能与你交谈的。”琴海音略显急躁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勿’。”中年男子瞪了琴海音一眼。
闻言琴海音瞳孔猛地一缩，久久才开口道：“这岂不是放任不管了？”
“院长他老人家的心思，又岂是吾等能够揣摩的。”见中年汉子准备再度提起酒壶，琴海音赶紧把其抢了过去，也不顾什么形象，仰头就猛地豪饮起来，中年汉子眼中闪烁一丝惊愕，但顷刻间便恢复如常，接着言道，“‘君行寡，而君不君。道行善，世间戚戚；人行善，天下大同’。这是百年前那位离开木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想，百年过去，院长他老人家或许有所领悟了。”
“那有没有可能，因为百年前那件事，院长也有些疲了，不再想管这一摊子的破事？”琴海音擦了擦嘴角渗出的酒水，他本想学着中年汉子的样子，把手背上的残渍舔舐干净，但看了看，还是没能下得去嘴。
“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臭讲究。”中年汉子鄙夷地看了琴海音一眼，从其手种接过酒壶，重新小心翼翼地把塞子插上，转而继续道，“绝无可能，据那位不愿透露性命的夫子回忆，在陈旧年离去后，一向百战百胜的陈院长接连落错了好几个子，让他侥幸赢了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