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九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高文是在后半夜抵达洛锡安的,当时外面还下着雨。
与格蕾预想中不太一样的是,他既没有痛哭,也没有大发脾气——事实上,他非常安静(反倒令人感到不安)。在浑身湿透的同时,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唯独颧骨有着不自然的红晕,考虑到圣者数字的效果也在衰退,他可能发烧了。
仆从战战兢兢地为他摘下披风,披上毛巾。
高文全程都一言不发,她的长兄被称作太阳骑士,但他现在看起来阴郁、压抑,死气沉沉。不列颠的雨季自有其威力,即使是阳光也无法穿透。
“高文……”阿格规文的声音响起——很轻,很低沉,但没能掩饰他言语中的不安。
然而高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表情很木讷,周围有蜡烛和油灯,那双眼睛却没有聚光,这让他看起来几乎不像是高文了,就好像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不知为何身体还在动。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低声道:“你答应过我的,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无言以对。
公允地说,后者并不算是完全违背了诺言。母亲确实很早就染上了疫病,但她的情况一直很稳定,而且对高文保密是母亲下的命令。直到几天前,母亲的妖精之血毫无预兆地消失,病情急转直下,阿格规文也确实在第一时间向葛尔派去了书信,而高文也在收到信后的第一时间出发——即便如此,葛尔距离洛锡安终究是太远了,在格林嘉莱特昼夜不停地全力奔跑下,高文还是晚了一天。
当你错过的是会让你抱憾终身的事情时,一天和一辈子本质上并无差别。
又过了一会儿,高文将手放在剑柄上——刹那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最后他只是重新绑紧了剑带。
“带我去见母亲的……”他顿了一下,“带我去见母亲。”
阿格规文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格蕾也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只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t中跟随他们前往圣堂。
这几天阴雨绵绵,空气格外潮湿,即使有修士和修女专门维护,圣堂的蜡烛依然熄灭了不少。
母亲躺在水晶棺里,神情非常平静,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她只是睡着了,但格蕾见证了修女们修缮遗体的过程——为了延缓腐败的速度,她们移除了母亲的内脏,填入防腐的香料,可即使有乳香和末药的芬芳掩盖,血和死亡的气味依然挥之不去。
她看着修女们将移除的内脏放在银色的托盘上,等待清理结束后拿去焚烧。母亲的肺部已经完全发白、糜烂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只剩下一团半融化的结缔组织,上面粘着几根如同人的手指般肿胀的淋巴管。
她不禁想起母亲生前的样子——她一直知道实情,知道母亲平静的微笑下藏着虚弱和疲倦,却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些压在她身上的重担,意识到她在与命运斗争时究竟背负着什么。
即便如此,书房的蜡烛依旧燃烧到了天明。
当高文走到水晶棺旁,单膝跪下,静静凝视母亲的面庞时,她听见自己说道:“母亲是不带遗憾地离开的。”
高文沉默片刻:“……即使没能见到我最后一面,也没有遗憾吗?”
他的表情依然冷峻、坚不可摧,但不确定的语气暴露了他内心的脆弱。
“母亲希望见到我们所有人。”
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尽管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认同的,但以她的阅历,似乎还不到能够从容说出这些话的境界,甚至于——她看待高文的心态也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年幼的孩子看待自己的兄长,反而有点自上而下的感觉,那种长辈似的温情和悲悯。
“但在作为母亲,作为她自己之前,她首先是不列颠的女王。”她继续道,“身为君主,她平息了降临于这片土地的灾祸,为身处黑暗中的人们带去希望。她曾发誓作为王守护着这个国家,并且最终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你应该为母亲感到骄傲,高文。”
闻言,高文的肩膀倏地瑟缩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堪和羞愧,仿佛被她的话掌掴了,先前一直萦绕着他的阴郁和戾气也随之散去。
他低下头,用手心包裹着母亲冰冷的手,好像要把它们捂热一样。周围的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火光在泪水中闪烁。
“可是……”他轻声道,“我很想念母亲……”
阿格规文按住他的肩膀:“我们都想念她,高文。”
“以后……”说到这里,他哽咽了一声,泪水应声而下,“以后我们……就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了……”
整个圣堂里鸦雀无声,就连平日那些总是被忽略的声音此时也变得清晰可闻。她听见雨水落在玻璃穹顶上淅淅沥沥的声响,听见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听见阿格规文沉重的呼吸和高文嘶哑的泣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缓慢,仿佛在逐渐凝固的时间中静止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怀揣着某种奢望——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期待着爱能够唤醒奇迹,期待母亲用她轻柔的笑声打破这悲伤的寂静,然而——就像那天晚上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列颠的天空仍在下雨,兄长仍在哭泣,许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唯独没有母亲的心跳。
直至黎明时分,高文才在阿格规文的劝说下去客房暂作休息。
雨季不利于遗体保存,母亲又不能在洛锡安举办葬礼——卡美洛特和康沃尔是不可能了,但至少也得回到葛尔。修女们只好在灵柩底层铺上泡堿,使母亲的遗体保持干燥。
除了国葬,格蕾这几天什么都不想管,然而生活仍在继续,母亲去世后,曾经那些迫于瘟疫而暂且搁置的问题终于开始接连爆发。
首先是以利恩斯侯爵为首的一众北方贵族急于从这次瘟疫爆发的罪责中脱身——如果说女王死前他们还能寄希望于用利益交换保全自己和家族,那么当女王因为瘟疫而病逝后,对罪人的追责就成了不可能避免的结果。
“导致瘟疫的罪魁祸首是一名子爵?”尽管早就知道这些人不可能坐以待毙,但当听到消息时,格蕾还是被他们的不知廉耻震惊了,“瘟疫明明起源于一名魔术师!他妄图献祭王族之血,以重新开启通往星之内海的通道,结果却成了一切罪恶的开始,而瘟疫之所以会彻底失控,是因为利恩斯侯爵和巴莱特公爵狼狈为奸,联手囚禁了瑞特大人。如果当初卡美洛特能够及时得到消息,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那名魔术师现在何处?”
“他……”格蕾僵住了,“他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吗……这可有点不妙。”桂妮薇尔叹了口气,“话虽如此,让几个贵族人头落地反倒是小事,问题在于他们手中的把柄。”
“您是说谢菲尔德大人和阿尔比恩大人?”
“拜占庭近来的动静你也清楚,战争一旦开始,北方舰队的支援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意味着奥克尼郡绝对不能在眼下出问题。”对方答道,“我对北方的政治环境不是非常了解,但有些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对于当初被卫兵们强行押走的亲人们的下落,洛锡安人即使不知晓实情,心里也有一个大致的猜测,只是局势所迫才不得不将猜疑和怨恨压在心底,而这种负面情绪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只需一个合适的时机。”
即便不想面对现实,格蕾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是正确的。北方是女王的北方,陛下在这里并没有母亲那样的权威,也无法仅凭个人魅力就平息民众的不安与怒火:“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不好说,萝西大人的死是一个大问题。假如那位女士还在的话,她本该是猊下去世后王室在北方最好的代理人,更不用说瑞特·布莱克也死了……说到这个,早先驻守在洛锡安的缄默真的一个也不剩了吗?”
“……是。”
“坏消息真是一个接一个啊……考虑到陛下随时都有可能御驾亲征,只能期待御前会议里有其他核心成员愿意出面干涉了。”桂妮薇尔说,“纳尔逊大人想必不会推辞,但他在政治上的嗅觉不太敏锐,还是个南方人,很难说能帮上什么忙。”
“政治嗅觉敏锐,资历深厚,有手腕,并且了解北方的情况……”格蕾喃喃道,“这么说的话,好像也只有——”
“凯姆里德公爵大人。”一位仆从敲了敲门,“布兰黛尔学士请您过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您商榷。”
“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桂妮薇尔向她点了点头,“那么请允许我先行告退,王女殿下。”
桂妮薇尔离开后,她便收敛了心思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