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早晨,凯照旧洗了脸,随便往肚子里塞了点干粮果腹——利瓦兰王在粮食供给上从不吝啬,但凯已经厌倦了硬邦邦的腌羊肉(每吃一口他都感觉羊蹄子要伸进他嘴里了),与其期待罗奴亚的仓官能在老山羊身上施展什么奇妙的烹调手法,不如指望等会儿巡逻的时候猎到几只山鸡或野兔。
通常来说,巡逻应该是基层士兵的工作,但自从罗奴亚遭遇灾祸后,人口大量流动,附近一带的治安每况愈下,强盗劫掠商队和普通百姓的情况时有发生,摩根应利瓦兰王的请求,会派遣一些武艺高强的骑士协助罗奴亚重整秩序。
今天也是他和艾斯翠德搭档工作,后者不仅是廷塔哲的首席骑士,还是摩根的近身铁卫——乍听起来和贝德维尔差不多,但在女王阵营中,这是一个象征着无限荣耀的名号。
在军营中,她享有单独的营帐,而且紧挨着摩根,凯从没真正进去过,但知道里面有一座橡木镶铜的大浴缸,只要抵达大型营寨,果盘里就不会少了梨子(她喜欢吃梨子),足见女王对她的宠爱。
凯很羡慕对方出门在外还能洗到热水澡,但也知道她没法像其他骑士那样一堆人光着膀子在野外的湖泊里洗澡,只是偶尔会去蹭几个梨吃。
“艾斯!”他在营账外喊,“该去巡逻了!”
“请稍等片刻,凯爵士。”艾斯翠德在营帐里应道,“我得先去铁匠那里把红岩牵回来。”
红岩是艾斯翠德的战马——给一匹枣红色的马起名红岩,真是“富有”想象力——几天前它的马蹄铁裂开了,卸下坏掉的蹄铁后,还得先清理马蹄里嵌着的碎石,然后才能重钉蹄铁。
艾斯翠德离开后,阿诺蹑手蹑脚地出现了,像是一头牛误穿了小孩的鞋子,凯看着他用这个滑稽的姿势走到他面前,表情十分严肃:“你最好别太过分,凯爵士。”
凯只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干什么?又不是我强迫你踮脚走过来的。”
“听着,凯爵士,你是一个好伙计,像是一个会说俏皮话版本的加荷里斯殿下。”阿诺说,“可如果你敢拿艾斯翠德爵士取乐,我们所有人都会毫不客气地把手套砸到你的脸上。”
“我哪里有拿她取乐?这几天我们不是相处得挺好吗?”
“哼,最好是这样。”
看来这种没头没尾的说话风格是近几年不列颠的流行趋势——凯感觉这种鸡同鸭讲的情况似乎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了:“算我求你了,说点人能听懂的话。”
闻言,阿诺忽然满脸通红,从谜语人变成了结巴人,嘴里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不是他刚才话还说得挺顺溜,凯差点以为他的喉咙里卡了块羊碎骨。
“总之,别指望这种把戏可以骗过谁。”对方说,“已经有人将情况如实汇报给猊下了,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她发怒的样子。”
凯确实不太想见到摩根发怒的样子——是的,他已经能预料到他的小老弟胳膊肘往外拐的嘴脸了——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女王麾下的骑士们有事没事就爱找家长打小报告的行为很幼稚:“谢谢你的警告,阿诺,等我的脑袋被淋上焦油,插在尖刺上的时候,每次你路过我都会说声‘你好’。”
阿诺看起来更着急了,可惜他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看来“嘴笨”是女王党骑士的另一大特征。
就在此时,艾斯翠德牵着红岩回到了营帐前,她的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最后落到了他身上,神情有些无奈:“别逗他了。”
凯翻了个白眼:“是啊,国王手下的大坏蛋凯又来欺我们的小可怜阿诺爵士了。”
对方的语气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调侃,所以他也不怎么生气,很快便将表情复杂的阿诺抛之脑后,高高兴兴地出门巡逻了。
路上,凯注意到艾斯翠德似乎心事重重:“怎么一脸苦相?”
如果放在以前,对方多半只会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在罗奴亚幽灵事件后,他们已经成为了关系不错的朋友,艾斯翠德偶尔会在他们巡逻时提及一些往事,或是分享她在某些事情上更为深刻的思考。凯原本还期待着灰翠镇疫病之谜的下半部分,不过看情况只能暂时延后了。
“近来有一些事情令我忧虑……凯爵士,你还记得在罗奴亚王宫的时候,那只幽灵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凯点了点头:“他叫我‘希兰’。”
“而利瓦兰王说过,太阳之眼曾经是提尔之王的宝物。”艾斯翠德继续道,“各国历史上都出现过多位重名的君王,但若提起‘希兰’,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想起那位统一了半个黎凡特的黄金之王,如果那只幽灵生前认识的确实是那位‘希兰’,他所生活的时代距离我们至少有一千四百多年……而他却认识猊下。”
“也许只是尊称刚好相同呢?”凯说,“很多有名的贤人都会被称作‘猊下’,最早可以追溯到断绝神代的人类贤者缇克曼努,你总不能说他也认识缇克曼努吧?”
“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了。”她叹息一声,“话虽如此,自从那只幽灵消失后,猊下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
“呃,有吗?我感觉她还是天天在看战报,然后用羽毛笔写点东西,传书给葛尔和康沃尔什么的……”
“很难用言语解释。”她答道,“诚然,除了私人时间,猊下极少让外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可若长期侍奉于猊下左右,就会明白,在那具看似坚不可摧的躯壳下,她的心也是血肉所铸……既然是血肉,就不免会为痛苦所伤。”
凯当然没办法像艾斯翠德那样去揣摩和共情摩根的痛苦,但他明白艾斯翠德此时的心情,因为他曾经从亚瑟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感受。
在亚瑟被加冕为英格兰之王的晚上,他们在晚宴后半程偷偷溜了出来,离开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后,亚瑟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怎么,逃出来很高兴吗?”他用拿着酒瓶子的手去捶亚瑟的后腰,“连几个阿谀奉承的贵族都应付不了,真是无能啊,国王陛下。”
“坦诚说,直到现在我都没什么实感。”亚瑟轻声道,“英格兰之王?就因为我拔t出了那把剑?能写出这种故事的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诗人。”
“干嘛说得那么委婉?”凯说,“大胆说出他的名字,梅——林——能写出这种烂故事,快点抱着你的鲁特琴去跳河吧!”
亚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凯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了。
“明明有很多人围绕着我,但他们好像都离我很远……这种感觉真奇怪。”他擡头凝视夜空中的繁星,“凯,你也会慢慢变成这样吗?”
“你是指穿着丝绸衣服和丝绸鞋子,手里端着银杯,一边喝葡萄酒一边对你拍马屁吗?”凯说,“做梦去吧,你不如下令禁止梅林再写一些毫无营养的淫词艳曲,听起来还实际一点。”
“是吗?”亚瑟说,“真好。”
“是啊,梅林就该趁早放弃他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对不列颠的文学发展不仅没有半点益处,还添了不少麻烦。”
“我不是说这个。”亚瑟看着他,“我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凯。”
当时的他既高兴又难过——是的,难过,即使他知道眼前的青年即将成为整个不列颠最尊贵的人物,知道对方拥有的机遇是许多人做梦都不会有的——但他还知道,对方并不真的期待这些,只是毫无准备地被命运托付了这样昂贵且残忍的礼物。
艾斯翠德和摩根的相处模式肯定跟他和亚瑟不太一样(他的老弟可不会关心他能不能在军营里洗上热水澡),但凯还是把自己的方法推荐给了她:“如果你想要一些建议的话,王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通常会把他叫到演武场里打一架。男人嘛,在泥巴地里滚一圈,压力也就随之……”
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下,他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呃,当然这个方法可能不太适合你……好吧,总有曲线救国的办法。如果你担心猊下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不如拜托梅林在梦里制造一个小伏提庚,让猊下痛揍一顿好了。”
艾斯翠德配合地笑了笑,但眉目间的忧虑依然没有散去。
“看来梅林也是你头疼的原因之一。”他肯定道。
对方略显迟疑:“我知道梅林大人是您的老师……”
凯完全无视了她的话,催促道:“快讲点梅林不开心的事情,让我开心一下。”
“称不上是好事或坏事,梅林大人这几天其实很安静,没有制造任何麻烦。”艾斯翠德说,“问题就在这里——想必您也知道,一个安静的梅林往往才是最令人不安的,也许他正盘算着要把什么事情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