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第二百三十六章
人生在世往往很难尽如人意——至少没有如梅林的意。在他离开海崖堡的当天晚上,摩根就再度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幽灵。
这一次,他没有用水盆里盛的雨水洗脸,而是站在阳台边,哀愁地看着她。
“你是谁?”
幽灵没有回答她,外面正下着绵绵细雨,雨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透露出无限的凄苦,令人心碎。幽灵叹了口气,也几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了过去,他慢慢地后退,直至退到阳台的边缘,围栏并没有给他任何支撑,他就这么轻飘飘地坠了下去。
尽管对方一言不发,但摩根本能地知道对方一定有什么东西想要展示给她看——她的房间在二楼,根本不可能摔死人,更何况是幽灵了。她从枕头下抽出匕首,用窗帘的细绳将刀绑在腿上,旋即跟着幽灵翻身下了阳台,发现对方果然就在不远处。
睡裙很薄,很快就被雨水浸透了,像一层湿冷的皮肤那样贴在身上,对于抵御寒冷没有任何帮助,即使她大部分时间在竭力奔跑,但雨丝吸走了她身体里的热,让她依然冷得打寒颤……希望这次莽撞的行动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如果她出门唯一的收获是重感冒,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忍受梦魇的嘲笑了。
细雨渐渐停止了,月色穿过乌云洒落在贫瘠的草地上,崎岖嶙峋的山路两边出现了大片的紫杉树,绵密的树荫好似雾气一样将她罩住——摩根很肯定自己没有走得那么远,而紫衫树林也没有离得那么近,但究竟是她不知不觉走入了幻境,还是有人布施结界改变了她的位置,当下还很难判断。
就在摩根分神的片刻,幽灵的身影倏地消失了。她一时间迷失了方向,然而树林就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让开了一条路,让苍白的月光引领她前行。道路的尽头是两棵树,分别驻守在道路两侧,仿佛是这条树林小径沉默的守卫者。
白色的幽灵再一次出现了。他站在道路中间,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这两棵树各自能为你开启一扇门,一扇真实之门,一扇虚假之门。”
他的声音很嘶哑,像是那种流干了眼泪的人才会发出来的。
“你究竟是谁?”
“你可以向它们提一个问题,然而有一棵树只说真话,有一棵树只说假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道,“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
摩根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如果你是另一棵树,当我问哪一边通往真相时,你会引领我走向哪扇门?”
两棵树同时答道:“左边。”
她看向幽灵:“我选择右边的门。”
话音刚落,寂静的树林里忽地响起一阵嘈杂的窸窣声,夜幕中空无一物,却有无数暗影从地面上掠过。
左边的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树干看起来黑黢黢的,但表面泛出金属才有的光泽。右边的树依然枝繁叶茂,但树干里钻出了无数条蛆虫,它们啃食木头的声音比老鼠还要响亮,树干表面很快被啃出了一个巨坑,蛆虫结成了蛹,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整个坑。俄而,它们便羽化成了苍蝇,四散飞走,露出了一个恰好容她独自通过的树洞。
“我能在里面看到什么?”她念出幽灵的名字,“克劳德·尤翠。”
幽灵悲伤地回答:“一颗懦夫的心。”
洞穴里既潮湿又昏暗,墙壁柔软而黏腻,摸起来不像是粗粝的树木,更像是患炎症渗出脓水的皮肤,亦或是腐烂的内脏,空气里浮动着某种温暖又腐败的气味,像是血肉和羊水的混合物……那种不妙的预感似乎愈发清晰了,唯一能抚慰她心灵的是匕首带来的寒意。
黑暗磨灭了她对时间的感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密道的前t方忽然有了光亮。
这时的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可怕景象的准备,但当她真正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时,依然感觉胃酸猛地涌上咽喉。
尸体——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都堆满了尸体,有些还很完整,能从脓血和黏液下看清死者生前的面貌,但更多的已经溶解了,有些被溶没了皮肤,眼珠、鼻孔和牙齿暴露在空气中,血肉渗出一层薄薄的组织液,像茧一样覆盖在体表,有的溶解得更严重,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的身形,变成了零落的肉块,人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不远处,和别人的手脚堆在一起。
她一直以为塔尼特的生命神殿已经是她这辈子能见到的最恶心的地方了,但事实证明人的想象力总是会不断被打破上限——或者是下限,许多时候都是下限——她按捺着晕眩感,仔细观察整个房间的构造。
墙壁是圆弧形的,没有用于透光和通风的孔洞,摩根猜这应该是某栋塔楼的地下层,却没有用于上行的楼梯,到处都堆叠着尸体,但留出了一条直通圆心的小径,将整个房间对半劈开,从油灯的分布来看,整个房间的构造是对称的。
摩根并非神秘方面的专家,但她深知类似炼金术、结界这样的魔术,本质上还是在利用数学对能量进行一种严密的计算。她走到房间的中央,发现地上有着细密的深红色纹路,地砖变成了圆形,最中间的圆砖外套着三层圆环,像是一个错乱的圆盘拼图。
她试着转动它,发现内外环的纹路是可以对应的,于是她将圆盘按照红色纹路的位置进行还原——“咔嚓”一声,最中央的圆盘向上弹起,她取走了那块核心圆盘,四周的砖块忽然开始向外收拢,露出下面黑色的坑洞。
摩根退后几步,借由黯淡的火光,依稀窥见了坑底的景象……那是一个男人,已经死了(也许已经死去很久了),与其他尸体不同,尽管也伤痕累累,但他的表皮依然完整,至少不像其他尸体那样在缓慢融化。
融化……融化……
消化……?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正常的食物对他而言味同嚼蜡,只能靠食腐为生,可诅咒将使他永远饥肠辘辘,不知餮足……直到他忍不住以自己为食。”
那具尸体的面目难以辨认,不过哪怕不去对比尸体和幽灵腐烂的后脑勺,仅从对方左腿明显发育不良的髋关节,这具尸体生前是谁已经不言自明……但古怪的是,若这具尸体属于克劳德·尤翠,他身上的伤口似乎不像是从高空坠落而亡,脸上也没有被海鸟啄食的痕迹,更像是被人用钝器从背后袭击所致。
虽然继承人之争的真相很吸引她,但眼下还有更棘手的情况需要她解决:“诅咒是你布下的?”
幽灵摇了摇头:“是长老们定下的……阿杰尔破坏了规矩,需要受到惩罚。”
“长老?”
“寄生于紫杉树的妖精。”他说,“尤翠家族的先祖曾有过兄妹相恋的不伦结合,为了不让孩子生而畸形或痴傻,他们与树精做了交易,让家族世代受树精的庇佑,使海崖堡不受海风与咸水的侵蚀,使他们晚年不为风湿疾病所苦,最重要的是——使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健康长大。作为契约的证明,他们将孩子的脐带嵌在紫杉树的树皮里,作为回报,尤翠家族须保证不使任何一滴血溅在紫杉树的领域内。”
她恍然大悟:“阿杰尔在紫衫树林里杀了你?”
“是的,他不仅在长老们面前制造杀戮,并且杀死的是自己的血亲。”
摩根擡头环视四周:“这样惊人的数量,尸体不可能都是死去的仆从……恐怕还有因为霍乱死去的镇民和逃难者吧?若我没有猜错,多半还有那些在紫衫树林里失踪的人。”
先是仆从,任何不听话和想要泄密的人都沦为了食物——死亡的震慑,加上一点点魔术的影响,足以缝上任何人的嘴,但阿杰尔心里也清楚,不能把所有仆从都逼上绝路,要留给他们一点希望,告诉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危险转移到别人头上,这样才能让他们为他保密,并助他作恶,所以他需要一条长期供给食物的渠道。
于是他时不时趁夜从灰翠镇绑走镇民,传播谣言说他们是被树精抓走的,他们之中有的是辛苦晚归的农民,有的是偷偷幽会的年轻男女,但更多是平常与人结怨颇多的流氓和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乞儿,不会引起多大的怀疑。
“赫尔波的妻子和女儿……”她顿了一下,“她们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幽灵沉默着,好一会儿过去,才点了点头。
但没过多久,阿杰尔·尤翠就发现了另一条能使他不愁食物的方法——那些流离失所的逃难者。他们举目无亲,又源源不断,哪怕死了也无人关心,而逃难者聚集往往会导致疾病的传播……至于究竟是谁传播的疾病,谁又会知道呢?
“虽然这是你们家族内部的纠纷,但目前波及到的无辜之人未免也太广了。”她说,“阿杰尔用这种异端的方式延续着生命,难道你们的长老不打算有其他动作吗?”
“为何要责怪我们呢?”幽灵的声音忽然变得粗粝而低沉——摩根知道,此时与她对话的已经不再是克劳德·尤翠了,“湖之夫人,庇护着阿杰尔的黑暗,正是源自你的领地啊!加缪尔·廷塔哲,你母亲的弟弟,你的舅舅,妖精之血断绝已久,他在绝望下选择了错误的道路,绝望的影子从康沃尔蔓延到了我们的栖息之地,予以阿杰尔·尤翠力量,让他有胆量将我们拒之门外。摩根勒菲,廷塔哲的女主人,一切因由你而起,一切应由你了结。”
抓走她的是伏提庚,选错路的是加缪尔,最后收拾烂摊子的却是她,这人间世道可真是太公平了——但摩根暂时不打算计较这个,等尤翠家族的灾祸解决后,她还有用得上树精的地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和它们发生矛盾。
“我该做些什么?”
“带走我的尸骨。”幽灵的声音又轻柔起来,“前往紫衫树林,在嵌有我脐带的树下安葬我,这样你们杀死阿杰尔后,他便不会再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