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押沙龙用火烧了一下匕首,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它割开亚希多弗腿上的脓包——他右手的小指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动作不免有些笨拙,他看见一小截活物在疮口里蠕动,用刀尖把它挑了出来,是一条白色的活蛆。
亚希多弗脸色惨白地看着那条小虫:“这是什么东西?!我……我会死吗?”
“以法莲森林里的一种毒虫,毒性不强,但会在叮咬人的皮肤时把自己的虫卵下在疮口里……”押沙龙对此不以为然,“你们小时候没听过人肤虫的故事吗?”
他听见对方嘟囔:“谁会给孩子讲这种故事……”
某个遥远国家的女王就会这么做,押沙龙在心里回答。
当他和塔玛还年幼时,猊下给他们讲过各式各样的故事,其中关于以法莲森林的内容总是令人心惊胆战。押沙龙印象中最可怕的是一个男人在以法莲森林被一条毒蛇咬了,回家后浑身肿胀,因为喉管堵塞而窒息死亡的故事。
他比同龄人早熟一些,知道猊下讲这些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告诫他不要偷偷带着妹妹溜出宫去森林里玩耍,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那些情节是猊下为了吓唬他们编造出来的。
然后他又长大了一些,到了足以在宫内外自由进出的年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当押沙龙把匕首插回刀鞘时,亚希多弗开口道:“士兵们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您真的不准备撤回城内吗?”
他笑了一下:“先王的军队就驻扎在卫城外围,不如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行行好?t”
“我们可以强行突破,有驻守卫城的士兵掩护,我有很大的把握能送您平安回去。”
“送我平安回去……”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那你们呢?”
亚希多弗看着他,认真地回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为您而死,陛下。”
“可我不希望你们死。”押沙龙说,“我希望你们好好活着,所以别再哭丧着一张脸了,亚希多弗,我们会带着胜利凯旋的。”
其实他并没有表现出得那么笃定——至少关于“凯旋”的部分,但当他与亚希多弗对视时,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信任。
猊下过去评价他不太会说谎,这样他日后管理国家时迟早会吃苦头……事实证明,再高明的智者也会有误断,只要时机恰当,所有人都能满脸真诚地讲出一些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话。
然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他们谁都没有回头路了。
很快,他们就再度遇见了在森林里埋伏着他们的敌军——有趣的是,尽管南部军在名义上被称作“叛军”,但军队大部分是本国百姓,反倒是号称“拥王军”的北部军队,其中有不少是赫梯人。
相比自己的子民,大卫显然更信赖他们的能力,因为他们大多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雇佣兵的后代。
押沙龙远远打量着他们,相比上次交锋的时候,他们脸上那面具似的绿色药膏大多都干涸、剥落,裸露的皮肤上有晒伤和毒虫叮咬的红肿,看来这支伏击他们的军队后续补给状况也不太顺利,犹太民对于做生意和放贷的准备确实颇有心得,但很少把这种心思花费在军备上。
这一次,押沙龙没有像之前那样去找约押单挑。原本他这么做是想直接擒获敌首——约押是毫无疑问的排外派,极度敌视外族,几乎不会允许非犹太民进入自己治下的队伍,这支伏击军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一旦约押战死,整支军队都会分崩离析。
可惜他有点高估了自己的战斗力,同时也低估了对方。
虽然约押的上位之路令人颇为不齿,但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要在一对一交锋中战胜对方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而且他在这场内战中的地位比约押更高,用自己去消耗对方并不值得。
他听见亚希多弗的吼声:“新王万岁!”
其他人高声应和,两边的军队同时冲向对方,黑压压的人群聚集在一起彼此撕咬,兵器撞击时的铿锵声绵延不绝,鸟群四散而逃,投下的黑影好似散开的瘴气。几支箭矢从押沙龙的头顶掠过,发出笃笃两下金属撞击木盾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惨叫,血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一个人撞到了他的盾上,鲁莽的行为——然后押沙龙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死了,当他下意识地将对方甩到地上时,对方的头盔掉了下来,一个年轻人,也许才十七?或者十八?无论如何,他已经没了呼吸,被不知道是敌人还是同伴的人用脚踩过,鲜血融进泥土里,地面变得潮湿而泥泞。
这场景令押沙龙回想起了那个梦,一丝绝望在胸口升起,但又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他挡开了一支箭,用长矛刺穿了一个穿着镶钉皮甲的敌人,拥王军多着轻装,防御力很差,但行动灵活,他的部下则大多穿着链甲,这为他们抵挡了不少突刺和箭矢,但链甲很沉不便于活动,而且消耗体力,周围人的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几乎盖过了受伤士兵的哀嚎和呻/吟。
突然,押沙龙感觉后背一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沿着盔甲的缝隙浸湿了里衣。
他回过头——是安陀提亚,亚希多弗的侍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缺了一颗门牙,但笑起来朝气勃勃,军队里没人不喜欢他,然而现在那张连被劈成了两半,他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他,喉咙上的裂口发出窸窸窣窣的气流声,直到他的身体滑落,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声音停止了,他还是看着他。
押沙龙擡起头,目光与站在不远处的约押正面交汇,对方手上的战斧正淌着血,木盾上拥王军的金色涂漆已经被/干涸的血迹淹没。
他是来找自己的——押沙龙莫名知道,他知道对方渴望他的性命,就像他此刻也渴望着他的性命一样。他们之中必然要有一个死在这里,这一天,在这里,此时此刻……他横过长矛,以尖刃对尖刃,以血对血,他听见周围的树枝被狂风吹得簌簌作响,好似这片森林的啜泣。
约押冲了过来,战斧在空中的轨迹犹如一道银色闪电,在他打算用盾牌抵挡住这一击时,一支箭矢毫无预兆地从背后刺入,他感觉手臂痉挛了一下,左手的盾被约押的木盾撞到一边,斧头砍进他的肩膀,他几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声音,肌肉因疼痛而纠结在一起,他和约押的脸上都溅上了他的血。
押沙龙吃力地挥开对方的手,将长矛刺进对方的腰腹。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矛的长度对他挥舞它造成了一点阻碍,但是鲜血润滑了矛柄,他仍由它在掌中下滑,矛尖深深地刺入皮肤,矛柄转动,搅动着内脏,他听见约押沉闷的喘息,知道自己也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就在此时,更多疼痛在他的背后炸开——又有几支箭扎进了他的后背,他几乎按捺不住闷哼,箭头冰冷的感觉侵袭了五脏六腑,痛苦在身体里蔓延。
怎么回事?前方的部队呢?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见半个人的身体斜躺在灌木丛里,那个人也睁着眼睛,和安陀提亚一样死死盯着他看,好像生前惊愕的情绪仍残留在这具已经死去的身体上……那是亚希多弗。
疼痛到达某种极限后,身体似乎渐渐麻木了——不仅仅是伤痛和失血过多,也许还有毒素,不知道是箭矢还是约押的战斧——滚烫的鲜血黏在皮肤上时变得黏腻而冰凉,视野里约押的头盔出现了重影,白光越来越白,黑暗越来越黑。
有那么一会儿,押沙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但是不行,不能停下来……如果他这时候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
他竭尽全力推开了约押,将长矛投掷出去,穿透了不远处一个弓兵的脑袋,当长矛脱手而出的时候,押沙龙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空虚,比创伤带来的痛苦更深地侵蚀着他,好像与某个重要之人的联系被切断了。
然而,现实没有留给他太多伤春感秋的时间。发现左手根本使不上力后,他干脆卸掉了盾牌,抽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了一个想要偷袭他的士兵的喉咙——后者喷溅的鲜血亲吻着他的脸庞,终于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然后随手从脚下的尸体上拔出一把长刀,再度正面迎上了约押的视线。
他的身体越来越沉,皮肤下流淌着的变成了铅水……但是还不能停下,记得吗?押沙龙,你身上背负着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你得赢下来……想想塔玛,想想猊下,押沙龙……你要杀了他,为了她们,杀了他……
他沉住呼吸,谨慎观察着约押的步伐,剑柄依然湿滑,让他难以握紧,但是只要一击……真正致命的攻击只需要一击……
忽然,约押的脚步停住了。押沙龙迟了好一会儿,沿着约押的视线向下看去,发现一截红色的剑锋从胸口穿出,像钥匙一样拧了拧。
剑是从背后刺进来的,但那里到处都是被箭矢穿透的伤口,押沙龙甚至分不清是哪一个。
奇异的是,他没有体会到任何疼痛,他能感觉到骨骼断裂的声音,感觉肺腑在刀锋的搅动下支离破碎,却唯独没有感觉到痛,只有冰冷和空虚在身体里扩散,让他想起了那把脱手的长矛——当时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一种与重要的东西断开了联系的悲伤。
约押走近他,在他耳边低语:“抱歉了,为了亚多尼雅殿下,我不得不在这里杀死您……但陛下曾特意嘱咐我留下您的性命,至少作为一名父亲,他是真心爱您的,希望这能让您在死前有些慰藉。”
他离得很近,但押沙龙已经看不清他了,只有白光不断在眼前炸开,吞噬了视野中的一切。他的身体不再感觉沉重,也不再因失血过多而发冷,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获得了些许宁静。
一丝熟悉的气味从鼻尖拂过,闻起来像是泥土和太阳晒过的麦子,像是怒放的鲜花,还掺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青草和葡t萄酒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