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所罗门并不是大卫和拔示巴的第一个儿子,却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他们那段不体面的过去并非秘密,尽管这不是大卫第一次迎娶别人的妻子——前面还有亚比该,但那段婚姻是神所赞同的,大卫也是在亚比该的丈夫拿巴死后才迎娶了她。
而他的母亲拔示巴并非如此,她投入大卫的怀抱时,乌利亚还活着,当丈夫在约旦战场上厮杀时,她腹中孕育了国王的孩子。
于是大卫把乌利亚从约旦召回来,想让他与拔示巴同床,以掩饰两人通奸的证据,但被后者拒绝了——虽然是被临时调回王宫,但宰相大人手下的人永远不会有清闲的时候,他身上还背负着监督工匠坊锻造兵器的工作——大卫只好让约押将乌利亚安排到战场上最危险的地方,“使他有可能被杀”,他是如此嘱咐的。
虽然后来这件事被埃斐及时察觉并拦下,但乌利亚还是失去了一条手臂,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
据说埃斐为这件事震怒不已,她拎着鞭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鞭挞了以色列的王——所罗门的眼睛没能让他亲眼目睹这一幕,但宫里的任何一位老人对这段往事都能说得绘声绘色,埃斐甚至恐吓他,如果胆敢爬到宫殿顶上躲藏,她就放箭射他。那一天,国王的哭嚎声从大殿传到了庭院,响彻了整个宫廷。
本想指责国王的先知拿单于心不忍,只好出面阻止,表示神也不赞同大卫的做法,他们将为自己的罪过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个代价最后被证明了是拔示巴当时腹中的孩子,他们的头生子在诞生之前就先行离开了人世。
在这种前提下,作为第二个孩子的他却成为了神钦定的人间代行者,成为了大卫献给神的礼物。
所以所罗门一直很理解大卫的心情——这种理解并非出自孩子对父亲的体谅,只是一种单纯的认知。
大卫心中理想的继承人一直是押沙龙:母亲出身高贵,长相与他肖似,并且托福于埃斐(同时也是他最敬重的女人)的教导,没有继承他性格中恶劣的那一面。所罗门的存在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其实并不能理解神选择其代言人的标准——也许是境界难以达到,也可能是神有意如此,而神之威能的不可测性,则更加体现出人的命运全然在神的掌控下,现在如此且将永远如此。
自上次在庭院里相遇后,所罗门很快又见到了大卫。
这一次他是接受召见,尽管大卫的态度仍显得轻浮而懈怠,但他知道对方的心情并不像他所表现出那么漫不经心。他们之间存在着更现实的关系——正在成长的、未来的新王和正在衰老、现在的旧王,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像正常的父子那样相处。
一些无聊的客套话后,大卫忽然陷入了沉默,脸上那种轻慢的笑容慢慢褪去了,他仔细地端详他,像是在评估什么,所罗门也平静地任他打量。片刻过去,他听见对方问:“你笑过吗?”
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笑,不过等成为王后,微笑是必不可少的,他知道大卫的人格魅力——一种他罕见地无法理解的东西——正是源自他的笑容,因此他判断这是对统治国家是有利的做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笑的。”
至少从表情来看,大卫并不意外:“你只做有必要的事情吗?”
“是的。”他答得很坦诚,大卫则佯装兴致勃勃地倾听——他的喜恶并不会影响什么,这一点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他们是神一针一线下织就的命运锦织上的人物,“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能用来做那些必要且有用的事情。”
“所以什么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呢?”
“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定。”
大卫笑了笑:“和我在这里闲扯也算是必要且有用的事吗?”
“客观而言,并不算。”他说,“但我还未成长到足以完全支配自己时间的程度。”
大卫没有继续,只是长久地凝视他,然后慢慢地叹息一声:“她也喜欢这么说——这个客观而言,那个客观地说——甚至你们说话的方式都有点类似……可你一点也不像她,真是奇怪。”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所罗门知道那个“她”是谁:“如果您希望我表现得既像您的孩子,又像她的孩子,这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而这正是大卫格外钟爱押沙龙的原因——以及神不可能选择押沙龙的原因。埃斐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不可控、也不可测,同时还非常危险。所罗门在这一点上时常能与神达成共情,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他能用眼睛看到的,唯独埃斐除外,她时常能唤醒他对于未知事物的不安。
押沙龙在这一点上和她很像……因为他的命运和埃斐紧密相连,所罗门也无法准确观测他的命运,但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神必然会找到一个机会将他除掉。
“确实,毕竟你是雅威的孩子。”大卫说,“我知道自己从不是它心中最理想的王。我无法摆脱对尘世的眷恋,我喜欢和别人产生感情上的联系,甚至没有这种东西我就活不下去——于是你诞生了,一个完美的、神明的人间代行者。没有私人感情,只有客观的判断,只做正确的事情,雅威理想中完美无缺的王。”
这显然不是称赞,但所罗门还是点了点头:“谢谢。”
“不过,我很怀疑它理想中的人是否存在。”对方话锋一转,“它需要一个没有自己想法,恒久不变,也不会被任何外界因素影响的存在……说白了,它要的是一个人形的空瓶,用来承载它的意志,但人心往往是这世上最不可控的事物——这点无需我多说。埃斐曾告诫我,即使是这世上性格最温顺,身份最卑微的人,内心深处也藏有自己的欲望,所以不能奢望他们会完全按照你安排的剧本去做。你呢?你对这句话是怎么想的,所罗门?”
“你有了危险的念头。”所罗门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说话的人并非他本人,“你已身在局中,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入命运的深渊。无论你有何想法,都不该付诸实践。当恶念在你的口中融化,毒将流入你的肺腑,你将明白自己未来的痛苦,正是源于此刻,你妄图更改命运的念头。”
“您说得很对。”大卫明显知道现在是谁在说话,语气中的轻浮感也收敛了不少,“但一切已经来不及啦,我知道这痛苦的源头比此刻更早,如果您不想让我参与这一切,当初就不该让我念出她的名字……她曾跟我说过,人类是一个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族群,我想把机会赌在这种可能性上。”
“你自己就在命运的锦织里,又如何能改变命运呢?连你如今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也在我的预料之内。你试图帮助她的手,将把她推入深渊。”他说,“以后你会为此而后悔的。”
“可如果不做些什么,现在我就会开始后悔。”
所罗门听见了神的叹息,随后它的意志就从他身上脱离,仿佛随着那声叹息消弭了。
紧接着,外头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王,我到了。”
“是嘛,时间掐得刚好。”大卫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进来吧,乌利亚。”
所罗门知道大卫先前传唤了乌利亚,但不是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只看见自己被对方带离了以色列t,然后命运的轨迹便看不分明了——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和埃斐有关,这种推测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乌利亚推开了门,步伐缓慢,但很稳健,和一般的雇佣兵不同,他身上有一种正规军人的气质,不茍言笑,身上流露出一股领导者的威严,哪怕失去了一条手臂也未削弱分毫。由于是赫梯人,他的身形也比一般人更高,但在微笑着的大卫面前,即使是乌利亚也难以有上位者的气势,这也是所罗门少数会感觉自己还有需要向父亲学习的地方。
他恭敬地向大卫行礼、问候,但言辞中透露出冷漠。
自从得知大卫为了拔示巴将他派遣去战场最危险的地方,并且指望他死在那里之后,乌利亚对大卫就只保持着最浅薄的忠诚。如今他退居二线,负责管理和训练以色列的新兵,只是为了向埃斐——这个国家的宰相尽忠,如今埃斐离开了以色列,他显然也心生倦怠,有了想要离开宫廷的想法。
“我知道埃斐走了,你便不想在我面前多待一秒。”大卫很直白地开口道,“但在你离开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
“恐怕我无法承担如此重任。”乌利亚说,“如您所见,我既不年轻,还没了一条胳膊,早已是一条虚弱的老狗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埃斐去了哪儿呢?”大卫鼓舞般地说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点想要改变想法的冲动?”
乌利亚沉默了很久,最终以一种隐忍的态度回答:“老狗也有几颗牙齿,或许还能为王效劳。”
“我真是爱死你了,乌利亚。如果你的胸脯再大一点,现在我就该跳起来吻你了。”大卫似乎以看他强忍恶心的表情为乐,发出了愉快的笑声,“放心,不是什么很难的事,看到这个小鬼了吗?”
乌利亚顺着大卫的手势看向他,并微微颔首:“您好,所罗门殿下。”
所罗门正要回答,就被大卫打断了:“错了,这孩子叫耶底底亚。”
“我不至于糊涂到连王子的脸都认不出来,王。”乌利亚悄然叹息,“但您这么说,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个称谓和您接下来要说的‘重要的任务’有关,就请您直说吧,我担心耽搁久了,会很难追上猊下的步伐。”
“我喜欢你的直截了当,乌利亚。”大卫朝他眨了眨眼睛,“真的不要来一个吻别再走吗?”
乌利亚的表情难看极了:“请您别再戏弄我了,王。”
“好吧,乌利亚,感谢你的不解风情,让我找到了一个不吻你的理由。”大卫说,“这个任务很简单,只要你要带着这个小鬼一起去找埃斐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