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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尽管吉尔伽美什将恩奇都称为挚友,并单方面地认为对方是这世界上与自己最相近的人——但他很少在缇克曼努身上闻到那股麦子混合着泥土的气味(除非对方刚从农田回来),最多的是那种用于驱逐蚊虫和提神醒脑的香膏的味道。

这是吉尔伽美什小到大一直闻惯了的……奇怪的是,人一般对自己习惯的味道并不那么敏感,但每一次接近缇克曼努时,他便觉得那股气味像是许久没闻过了,唤醒了内心某种怀恋的情绪。

直到缇克曼努的身体因为过分紧张而痉挛起来时,他才从这种情绪中挣脱——某种意义上是被迫的,因为对方的手肘击中了他的肚子。

早知道这样,就不睡在靠里面的位置了……又不是他用唾液沾湿了她的手指,然后(像小狗一样)舔舐她的肚脐和膝盖。

“慌张什么,这种程度距离正戏还有八百十米远呢。”他在她耳畔低语,“看来父王没对你这么干过。”

她的气息还没有从刚才的急促中恢复,因而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都到……这种境地了……您居然还在纠结这种事情?”

“他的软弱放纵你长歪成了这么一个冷心冷肺的家伙。”缇克曼努那有点恼羞成怒的表情成功取悦了他,不过他没有急着加入好友的行列中,反倒难得有耐心地拍了拍她的背脊,作为安抚,“别太紧张了,这种姿态对你而言简直是丢脸至极,既然身为年长者,多少拿出一点作为大人的优容吧?”

“……真是非常轻易就说出了这种话呢,卢伽尔。”

“哼,那就尽情用这丢脸的模样取悦你的卢伽尔吧。”吉尔伽美什戳了戳她的脸颊,“当初你竟敢在这里对本王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不过是普通的生理需求罢了,您自己单独解决即可’之类的话,真是一个狂妄的家伙,如今沦落到这种窘境中,也不过是迟来的现世报罢了。”

那是他十四岁时的事了,也是吉尔伽美什第一次试图对自己一直以来尊敬的对象坦承自己的欲求,不同于曾经在浴场里的惊惶,那时他真心渴望着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丝垂青。

不同于现在,那时的卢伽尔之手表现得非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宽容——然而那时的吉尔伽美什并没有被宽慰的感觉,反而因为对方违反常理的表现感受到了尊严上的溃败。

自那之后,他就很难对缇克曼努身上的气味感到平心静气,而且由于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逐渐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怨气的情绪。

起初,他对于她时刻戴着父王留给她的手镯而不满;再然后,等西杜丽也迟迟地迎来了副性征的变化,他又因她给予了西杜丽额外的呵护而不满(尤其当他回想起当初对方是怎么对待他的时候),尽管很久之后,他开始意识到对方的这份温柔源于她对女孩们因生理特质而时常要蒙受痛苦的怜爱,这种怨气还是没能平复。

最后,为了拒绝他过分强烈的渴求,她面无表情,冷静地在他面前阖上了门,并且落下了门闩,这种日复一日堆积起来的怨气终于达到了顶峰。

从此之后,他和缇克曼努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单方面的争斗,任何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都能轻易勾出他脾性中最锱铢必较的一面,吉尔伽t美什就这样度过了他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直到他坐上了那个位置,真正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

父王病逝前,曾将他叫到床边,那时他已经衰弱到无法起身了,吉尔伽美什是第六个被叫进去的人,也是倒数第二个。虽然神血能使人的容貌长葆青春,但卢伽尔班达顺从了岁月的磋磨,在世人面前平和地露出了老态。

吉尔伽美什站在床边,心里其实没有太多波澜——和他名义上的母亲宁荪一样,卢伽尔班达和“好父亲”一词没有任何关联,甚至说不上是一个真正的“父亲”,因为将他抚养长大的是缇克曼努。

他对父王的态度,与其说是孩子对父亲即将逝去的悲伤,不如说是新生的强者对过去的强者所产生的一点共鸣……也许还有同情。

其实在刚进门的时候,年轻时的他已经料想到了父王会对自己说什么,认为他会呵斥、咒骂自己对缇克曼努的念想,并因此而萌生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雀跃……

可卢伽尔班达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最后慢慢地、慢慢地叹了口气。

“待她好一点。”他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哪怕是现在——当他躺在缇克曼努的床上,用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被那温暖的女性气息所包围时,再咀嚼起这句话,喉咙里也能品尝到苦涩的味道。

越是如此,他就莫名生出一股不忿,连带着唤醒了那些沉睡许久的怨气,当她低头拨开恩奇都缠绕在膝盖上的发丝时,他张嘴咬住了她的肩膀,没有到流血的地步,但一定要教她体会到疼痛的滋味。

他听见缇克曼努无奈的声音:“您又怎么了?”

“不许抱怨。”他回答,“本王可是到现在都自我克制着没有做出越界的事,你只需要好好感谢王的温柔就够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吉尔伽美什心里清楚,虽然缇克曼努表现出了罕见的温驯,但不代表她真的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欲望吓住了。

诚然,缇克曼努心中必然生出了恐惧,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她接受这种无礼的举动,真正让她维持沉默的,除了第一次接受欲望浪潮的茫然无措,也因为她那古怪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未知的事物面前心生退却,尤其当那未知的事物正是她身上所缺失的那部分时。

她在有意让自己感受这种氛围,但在那短暂的狂热冷却了之后,她又恢复了昔日的冷静,陷入了沉思的状态。

一时间,吉尔伽美什不知道是该埋怨她的冷酷,还是该产生一些怜爱——因她此刻苦苦思索的,不过是人类生来具有的本能,而在她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种狂乱而失序的体验,一个人最雀跃、最不安分的年少时光,对她只是一片苍茫的贫瘠之地。

也许是缇克曼努沉思中的缄默,也许是回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呓语,吉尔伽美什终于有了些许不安——在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举动之后。

“父王……”他说,“父王做过这样的事吗?”

缇克曼努回头瞥了他一眼:“他不会带着朋友到同一个女人的床上。”片刻的沉默,“不过,先王也没有朋友。”一点点叹息,“如果算上我的话,也许还是有一个的。”

“所以父王做过这样的事吗?”

“您总是喜欢在一些奇怪的时刻萌生出一些攀比心。”她叹了口气,“如果您指的是不说一声就偷偷溜到别人床上的话……有过。”

他把嘴唇贴到她的耳垂上:“那父王有做什么吗?”

“做了您现在做的事,然后因为被我踢下床而患了腰伤。”缇克曼努回答,“当然,没做您朋友现在做的事……有时候,没朋友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好过分啊,缇克曼努。”恩奇都舔了舔嘴唇,犬性挥发完了之后,他似乎又生出了一点猫的性格,开始用舌苔慢慢清理自己的手指,“明明刚才还很高兴呢。”

“我并没有很高兴。”她很不解风情地指出,“客观来说,这只是一种生理机制被触发后的本能反应。”

恩奇都对她的“客观”充耳不闻,开开心心地躺了回来,在她的怀抱中寻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用他湿漉漉、黏糊糊的鬓发去蹭她的锁骨。

缇克曼努隐忍了几秒,终是诚恳地说道:“恩奇都,你能去洗个脸吗?”

“真是无情……”恩奇都小声嘟囔,“缇克曼努真是的,居然连自己的东西都嫌弃。”

过了一会儿,恩奇都的呼吸变得轻柔而绵长,仿佛已经陷入了梦乡,但吉尔伽美什知道他没有,对方这么做只是一种无言的声明,暗示他可以依循之前的步调,试着能否和缇克曼努做一些令他也高兴的事了。

到了这种关头,吉尔伽美什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精神上,毕竟他的“年轻气盛”可不仅指脾气——但此时此刻,一种更加深沉的感情压制了欲望在血液中翻腾的躁意。

他想起了登上王座的那一天,想起了当时内心无限膨胀的野望,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见缇克曼努向曾经对待父王一样对他行礼,那种几乎从他每个毛孔中蓬勃而出的喜悦。

他跟了她一整天,看似是要熟悉作为君主的各种职责,实则是在体会可以随意介入和影响她生活的快意。

然而,她拒绝了与他共享午餐的命令,而是选择了聆听西杜丽的报告,吉尔伽美什则再度陷入了对方在自己和西杜丽之间选择了后者的恼怒中。

他刻意将午饭推迟了,等西杜丽汇报完毕从她的居所离开,就让羊女们去叫她过来,以示卢伽尔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但当缇克曼努回到谒见室时,吉尔伽美什看到了她被包裹起来,散发出苦涩药膏气味的双手。

卢伽尔之手并没有意识到他叫她过来的原因,却发现了他异样的目光,“这没什么,只是把烂掉的冻疮割掉了。”不知道她后来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不会影响工作的,西杜丽会在泥板上记录我口述的内容。”

回忆至此,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在黑暗中,他感觉到了她粗糙的掌纹,被剪得很短的指甲和指腹上的硬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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