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白马解围(下)
张玄告别曹操之后,策马疾驰返向许都。
他此刻心中百感交集,各有喜悲。喜的是终于见到曹操,复兴太平道大业眼见就要拉开帷幕。悲的是今日为救曹操,惹下了不少杀戮,尤其割下文丑首级之举,虽实属迫不得已,但确也违背了师父从来的教导,左慈当年常常告诉张玄,做人应有仁恕之心,哪怕面对敌人,也要彼此尊重。“敌人,那也是人。”这是左慈的原话。
不过此行虽然凶险,但总算达成期待的结果。虽然自己亲手杀了文丑和一干敌兵,但毕竟是为了大业,张玄心中默想,希望这些人都没有白白葬送了性命。
此次张玄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脱困,之后行事想来应该不至于再有这种波澜风险,如此一来,是不是也能让宫崇摆脱自身命数,不用再因救自己而死了呢?想到这里,心中总算宽慰不少。
马蹄轻疾,张玄在入夜之时,终于赶回了许都。此时城门已关,之前从城中出来时,尚可以借城内高屋长檐攀援上城墙,可城外却是四下空旷,全无处借力。张玄正自发愁该如何入城,沿着城墙盘桓,突然看见了远处一人骑马伫立在城门不远处,竟是宫崇。他急忙拍马赶上前去,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宫崇瞧见他满身血污,关切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此行可还顺利?”
张玄笑道:“出了些事情,倒是无碍,而且我已见到曹公了。”
宫崇见他神色轻快,这才放下心来说道:“今日上午荀彧就已知公子不在别院中了,想必他在许都城中耳目众多,找不到公子,下午便唤人来传话给老朽,说已经知道公子出了城,若是回来了,今夜请到别院正厅中一叙。所以老朽就此在城外等候公子。”
张玄道:“这荀彧倒是奇怪,平日里也不常露面,怎么我一不见了却这么着急?”
宫崇道:“公子是曹公贵宾,荀彧关切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公子还需想一番说辞,何况现在身上这样子,要不要回去收拾一下再去面见?”
张玄苦笑道:“那是必须,不然这样子被他看到,岂不是说不清了?”
宫崇听罢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荀彧手下给的令牌,领着张玄进了城门。
谁知两人刚到别院,就见两位家仆静候于门口,看见张玄二人回来了,其中一人迎上前去,拱手说道:“张公子既已回来,便请即刻随我前往正厅,家主已等候多时了。”说罢一扬手,身后另一位家仆手奉托盘恭敬递上,托盘之中放着一件衣衫。那家仆说道:“家主知道公子走得匆忙,想必路上沾染风尘,已为公子准备好了新衣。”
张玄不觉心中尴尬,这摆明了是不给自己多余机会寻找借口。只好硬着头皮下马换上新衣,和宫崇随那家仆向正厅而去。
走到正厅门口,那家仆伸手将宫崇拦住,说道:“家主今日只想与公子说些话,先生还请先行回去吧。”
宫崇看向张玄,张玄骑虎难下,只好说道:“宫先生先回去吧,我与荀先生相叙,一会就回去。”宫崇这才转身离开。
家仆引着张玄进了门,荀彧此时端坐于堂前执笔写着什么,面前几案上铺着一些文书,似在处理公文。家仆向荀彧行了一礼道:“张公子到了。”然后缓缓后退出了门。
荀彧抬头看了张玄一眼就又低下头说道:“张公子请勿见怪,先请坐罢,荀某批完这篇,马上便好。”手中笔不停歇,游走于纸上。
张玄只好先行坐下等候,也不知荀彧在打什么哑谜,心中略感忐忑。
不多时,荀彧放下手中毛笔,从案旁拿起一片方巾,一边擦手一边说道:“公子此行见到曹公,一切可还顺利?”
张玄顿时被他吓住,口中道:“先生怎知我见了曹公?”
荀彧笑笑,说道:“曹公怕是没有告诉你,你手上这把名剑照胆,是荀某送给他的。”
张玄这才知道,原来荀彧之前并不知自己行踪,只是因为手上的宝剑,反而露出了马脚。正不知如何解释,荀彧就又说道:“公子除了是乌角先生的弟子,想必还有别的身份吧?想当年乌角先生虽也备受曹公礼遇,与公子相比,却也逊色了些。”荀彧面上并不见什么讥讽之色,语气十分轻缓,这反而更让张玄不知所措。
“荀某不才,倒想猜猜公子身份,若是猜错了,权当说笑吧。”荀彧步下台阶,走到张玄面前,踱步间说道:“公子有正一道圣女和嗣师之子从旁相随,想必身份贵重,可荀某自以为对汉中和正一道情势所知不少,却从未听过公子名号,如此想来,公子并非正一道中人。公子身旁那位老仆,听说姓宫,顺帝在位时,曾有一位宫先生自称是于吉道人之徒,谒阙进献宝书,想来若是还活着,应该也和公子身旁那位仆人年龄相仿。”
张玄听到这里,头上已然冒出豆大汗珠。
荀彧继续说道:“乌角先生常年隐居不见所踪,不过那于吉道人却常年于江东筑精舍传道,公子一路北上,是在巢湖与子扬相遇,若当时是从江东而来,似乎也说得过去。及至后来,公子来到许都,手上所持过所,乃是汝南太守蔡阳颁发的,可蔡阳如何识得公子?倒是汝南一地,本有太平道降将刘辟和龚都,想来他们若是与公子相识,为公子准备几张太守颁发的过所,也不是什么难事。”荀彧说到这里,凝视张玄微笑道:“公子不必在意,荀某本不是妄加猜度的小人,只不过公子昨夜突然不见了踪影,荀某今日寻找之余,才想起这些细碎。”
张玄想不到荀彧竟然仅凭着这些蛛丝马迹就已然猜出这么多,面对凝视,张玄心念电转,一时间却想不出什么托词,只能说道:“荀先生聪慧过人,不过张某从无什么恶意,还请先生放心。”
荀彧见他默认,点了点头。转身走上主位坐下。问道:“公子既已见了曹公,可否向荀某讲讲,在公子眼中,曹公是什么样的人?”
张玄看他没有进一步逼问,心下稍定,说道:“曹公坚毅果敢,更有雄才伟略,令人钦佩。”
荀彧笑笑,说道:“公子可听过曹公写的诗文?”
“这倒未曾听过。”张玄道。
荀彧沉声吟诵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首《蒿里行》,便是曹公所写。”
荀彧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全都浸润到了张玄心中。这《蒿里行》本是送葬挽歌,曹操借以述说时事,愤懑悲凉之意,直教人泣血。战事频仍,人人逐利,百姓不堪其苦之状,都在这字里行间了。
“能写出这等诗句的,只怕不仅仅是坚毅果敢,雄才伟略几个字能概括的吧?”荀彧说道,“曹公忧心天下,能够对天下生民之苦感同身受,这才是他与如今九州诸侯最是不同之处。张公子,我猜得到你身份大概,却不知你此来许都究竟有何用意。荀某只想说,如今曹公与袁绍相争,其结果关乎江北乃至天下亿兆生民能否回归太平,这种时候实在容不得生出半点枝节,我知道公子本有仁恕之心,不论公子有什么宏图大志,都请再耐心等等,待天下太平之后再作打算,何如?”
张玄怔怔看着荀彧,这番以诚相待的话,让张玄既感且佩,但他身上这莫大的重担,怎么可能被这一席话便说动呢?张玄道:“张某倒想请教荀先生,这天下如何才算真正的太平?即使可以休止战乱,又如何能够保证,天下不再有纷扰?我深信曹公有戡乱治平之能,可曹公亦有人寿,曹公死后,这天下又有谁能护佑?”
荀彧道:“那么依公子之见当如何?”
张玄道:“帝王所以能安天下者,各因天下之心而安之,故得天下之心矣。君,臣,民,若可三合相通,共治成一事,共成一家,共成一体,则天下太平。天下不须有人凌驾于万人之上,如此才能永得太平。”
荀彧又问道:“那么又如何才能成全这共成一家,三合相通呢?”
张玄答道:“《老子》有言,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只要均平天下之权,累世之财,便可达成。”
荀彧笑笑,道:“公子高论,可公子说道《老子》,是否还记得其后还有一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老子所言虽妙,却还是忘了一点,人心各有不同,欲望,念头,都是自发而生,天下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私心。公子说的均平为公,只要有一个人心里存有私心,便不可达成。”
荀彧的话着实在理,张玄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荀彧继续道:“天下之人,自私自利者有之,昏暗不明者有之,想要寄希望于均平,未免太过理想。荀某倒是有个办法,公子可愿意听听?”
张玄道:“愿听先生高论。”
荀彧笑笑,说道:“这天下,本就不该由天下人共管,那样只会出乱子的。可这天下若是只寄希望于天子英明,还是代代都需英明,也是不切实际。儒家尊礼,法家重刑,说到底,都只是规矩二字,规矩若成,便不须寄希望于人治。荀某想着,这天子也不用换了,就让汉室万代绵延下去可好?只不过天子虽居其位,今后也无需操劳国事,让似曹公这样的明智之士代为主持,也更为妥当。当然,曹公也是人,难免不会有年老昏聩的时候,也难保不会被人怂恿,生出取天子而代之的念头。这又如何办呢?倒也不难,曹公身旁,聚拢名门望族,以作支持,这些名门虽有私心,但想要成全自己私心,就要做到两点,其一,互相牵制,权势均衡勾连,不允许任何一家坐大,其二,为保自己之利,便需将利益大而化之,被及苍生,才有机会保全自己。天下人其乐融融,不须操心宫闱中勾心斗角之事,乐得太平。朝堂上你来我往之争虽大都出于私心,却为保全自己不得不有所忌惮。如此一来,只需经过三代,形成制度,今后之人便再不会生出称帝称王的野心,天下也再不需经历纷扰了。”
张玄听得瞠目结舌,荀彧这番话已经超出自己所能认知,他既觉得有理,又不知究竟需要怎样一番苦心孤诣,才能实现这样的抱负。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说道:“先生这想法真是旷古烁今,可……可毕竟也只是先生一家之言,今日能与先生坐而论道,张某受益良多,回去之后,定认真考虑先生教诲。”
荀彧见他仍有一丝坚守,也不再继续解释,只道:“也好,最后荀某还是希望说一句话,公子既是心怀天下苍生,今后行事,万望慎重三思。”
张玄拜谢荀彧,退出了门外。
回到居所,张玄仍在回味荀彧所说的话,宫崇早已急不可待,前来找张玄询问此行与曹操相见的详情。张玄拣要紧的和宫崇说了,只让他放宽心。可宫崇自打得知于吉死讯之后,眉宇之间总有一抹愁云,此刻听张玄说完,也并未化解开。张玄心道,他这是因师父之死心中感伤,并未放在心上。他问宫崇,张盛等人是否问及自己行踪,宫崇告诉张玄,他已和众人说明实情,让他不需担心。
次日醒来,张玄将张盛玉兰、魏岩宫崇聚集于一室,告诉他们曹操不日便要回来。他嘱托魏岩,要他即刻赶往汝南面见刘辟将军,将许都情况说明,以免他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徒然焦虑。魏岩去了之后可留在刘辟军中暂不需回来,时候一到,张玄就派宫崇赶赴汝南,召唤军队开赴许都。
魏岩领了命令十分高兴,可他对张玄和张盛等人也觉得依依不舍,张盛笑道:“有什么不舍的,过不了几日,咱们便可再见,那时候大家可就成了一家人啦!”回头看向玉兰说道:“是吧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