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半夜三更的,许兰英吃完热粥困意就上来了，耳旁，母亲的絮絮叨叨渐渐小了声。许是没有人乐意在半夜听她埋怨这埋怨那,她发泄的话又咽了回去。
“行了行了，都回去躺着吧,明儿赶早起来干活，甭管山上的那些鸡呀树啊,先管管你们妹子的婚事！”张桂芬把大伙儿赶回房里,自己捧着油灯和老伴往自个屋里走，眉眼耷拉,也困得不行。
大伙儿都回房了，但真正能睡着的,除了那几个啥也不知晓的孩子外，就只有心大的许兰英了。
老大屋里,刘芳芳把棉衣脱了放在床尾，掀开被子钻进去，把双手放在脖子上捂暖,然后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看看两个孩子的小脸,伸手探孩子脸上的温度、小脚的温度,感受到孩子身上传来的暖意后，她才安心躺下。许树文坐在床边看她终于躺下,他连忙灭了油灯，躺在她身边,伸手急切地搂住她。刘芳芳一把抓住他那不安分的右手，低声道，“我在家住两晚呢,后天才回城，咱们今晚说说话，甭干别的了。”
“咋啦？有啥话好说的？两个娃好好的，爸妈也好好的，你我也好得不行。”许树文两个月没见媳妇，早就想得不行，脑袋只往她身上拱。
刘芳芳有些闷地推开他，“好个屁啊，我咋不知道你在种树、不知道老二两口子养鸡啊！这都啥时候的事情啊？”
原来，生产队这一年多来除了帮生产队员脱盲以外，也在想法子发展，家家户户赖以生存的田地多了两个科学生产员的指导，环绕村子的荒山也拿了种植许可证，现在正处在挖坑种树的阶段。还别说，这座一直没得到开发的山岭，一锄头下去，便能翻出蚯蚓来，生产队干脆又搞了个走地鸡养殖。
许树文在扫盲班成绩中上，再加上他身形高大，干惯了农活，颇有经验，便被分了一个挖坑种树的活儿。老二两口子成绩也不错，脑瓜子灵活，这走地鸡养殖的事儿，是他们俩跑去跟生产队长说的，所以这份活儿也有他们的份儿。
刘芳芳还想细问，许树文却越说越小声，继而没了说话声，在她耳旁打起呼来。她也渐渐困了，干脆把
这些事都放下，眼睛一闭，也睡了。
老二房里。黄春华一进屋就撅了嘴，抱着双臂坐在床边，皱着眉头盯着丈夫。许树武看了她一眼，假装看不懂她的情绪，迅速转移视线，“哎，赶紧躺下，我熄油灯了。”
“睡睡睡，你说我怎么睡得着啊！妈就没听大伯说，在山上养鸡是件细致活吗？那片地那么多杂草，我每日都要盯紧那些鸡，不能让它们走丢，这一天下来我脚底都磨出水泡来了！她还嫌我没在家里干活！”黄春华心里憋屈，“现在她就盯着我一个，就因为我在家里干活，没法儿像大嫂一样在城里上班，没有钱给她，所以我哪哪都不对！”
许树武烦透了这些抱怨。自从大嫂成了正式工、每个月给家里交家用之后，他时不时就成为母亲和媳妇中间那块夹心饼。他无心抚慰妻子，把油灯吹灭，把身体缩进被窝里，“行行行，睡吧，都啥时候了！”
黄春华坐在床边许久，冷得裸|露在空中的双手如冰块一样，几乎失去了知觉，自她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难忍的一声呜咽。她想起小姑子带着笑意说的，明儿未来姑爷一家上门定亲了，心头发狠地想，你以为嫁人就是件好事吗？嫁过去，你就啥也不是了。
张桂芬两口子进屋就灭了灯钻进被窝里，许建国劝道：“你就甭整天怨老二家的，她比以前勤快多了，现在养鸡都拿八工分了，还有啥好怨的。”
张桂芬冷哼一声，“那你也不想想，以前老大媳妇在家，不一样也拿八工分十公分吗，里里外外她都能打理得妥妥当当呢。现在呢，老二媳妇拿了八工分的活儿，就以为自个受苦受累了，回到家里啥也不想干，啥都扔给我。我就不累了啊？我好不容易扯大几个孩子，现在还得扯大孙子啊？”
许建国也就随口一提，见老伴来气了，机警地换了个话题，“明儿未来亲家上门，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那小伙子是不错的，爹妈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话张桂芬爱听，黑暗中她的脸浮现笑意，“老闺女眼神好，选的对象好，未来家公家婆肯定也好。”
甭管这三个房里的人怎么想，有没有辗转难眠，夜色匆匆而过，
天边开始变白发亮。
张桂芬起得早，昨晚没有细看闺女带了什么回来，早上一起来便赶紧翻出来，看看中午备什么菜式。小竹篓里，上头是两件军绿色的毛线衣，一件腰身宽些，一件窄些。不用想，宽的那件是她的，窄的是老伴的。张桂芬赶紧让老伴穿上，在外头再穿件灰色的老棉衣，一下子就暖和许多。她也一样，外头穿了件蓝色的老棉衣，套上黑色的罩衫，继续翻看竹篓。
两包红糖、一袋花生芝麻糖、一袋鸡蛋饼干、一只猪蹄子、一大块瘦肉、一副猪心猪腰、一只猪耳朵、一块肥肉。
“啧啧，闺女想得也忒妥当了，我还愁着去哪儿买肉呢。中午大伯哥家里肯定也得过来吃饭，帮眼看看。”张桂芬满意地把东西放回竹篓里，准备等会拿到厨房，“当家的，等会你去大伯哥家里给老大老二他们告个假，记得让伯哥他们过来吃饭。对了，你再买两块豆腐回来。”
许建国呼噜噜把一碗清水粥灌进肚子里，又吃了个红薯，一抹嘴，起身就走，“行，我现在就去。”
没多久，刘芳芳起来了。“妈，我…那个…起晚了，我洗了脸就扫地！”
张桂芬摆摆手，“好了好了，你喝了粥再干活吧。”
她心里也不得劲，老大媳妇见了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胆胆怯怯的，连话都不敢说大点声。罢了，这么多年，她也惯了。
刘芳芳快步走到院子洗漱，心里松了口气。昨晚赶路回来累着了，又睡晚了些，今早差点儿就起不来。她睁眼看到天色已亮时，吓得腿都软了，生怕被家婆训斥一顿。
黄春华也起了，在屋里磨蹭半天也不想出去。张桂芬耳朵尖得很，听到她屋里的细碎声音，忍不住扬声喊：“春华，都几点了，你还不起来干活？地还没扫、桌子没擦呢！”
“唉！”黄春华长叹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推开房门。
同时，许兰英也打开了房门。
张桂芬赶紧迎上来，笑吟吟地向闺女展示身上的衣服，“兰英，瞧，妈今儿这么穿行不行？不会给你丢脸吧？”
许兰英抿着嘴，右手托着下巴，仿似在思考，半晌才笑眯眯道：“妈，咱家是有个全身镜就好
了，你都不知道你穿得多好看！就跟大队的妇女主席那样大方！”
张桂芬乐了，伸手扯扯衣尾，“是吧，妈当年也是村里的好姑娘呢！”
黄春华在旁帮腔，“妈里头穿的毛线衣是兰英带回来的吧？颜色正得很！衬得你脸色也好！”
张桂芬不冷不热地应：“兰英眼光素来就好，她挑的都合适我。”
氛顿时沉闷了一些。
“妈，你今儿起得真早，连粥都煮好了。你吃了没？我和二嫂先去刷牙洗脸啊，我肚子可饿了。”许兰英拉着母亲到桌边坐下，又拉着黄春华到院里洗漱。
两人蹲在水池子边上，沉默地刷牙。
“么（妈）对里（你）根（真）拗（好）！”黄春华一口白沫，含糊不清地说。
许兰英眨眨眼，手上动作不停，心里有些发酸。
是啊。妈对她真好。
没出嫁前，她就是爹妈手里的宝，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关心照顾着。等她嫁人了，她或许就像二嫂一样，处处讨不了家婆的欢心，只能在一旁尴尬拘束地说着好话来讨好。
这么多年来，她见过母亲冷眼看老实的大嫂被二嫂欺压，也见过母亲因为偏爱二哥而宽待二嫂，也见过母亲呵斥不满二嫂。但是，她也见过母亲假装不知大嫂悄悄给娘家送食粮，也见过母亲给大嫂二嫂尽力准备体面的娘家礼，也见过母亲嘴上抱怨但却一直帮忙照顾几个孙儿。
人的行为太复杂了，她很难去判定一个人的好坏。
“咕噜咕噜噗！”许兰英漱口完毕，对着二嫂笑，“二嫂，我先进去吃早饭了。”
黄春华有些无语，还以为小姑子会安慰她，结果啥也不说就跑了。她闷闷不乐地继续重复刷牙的动作，只为了能拖延进屋的时间。
“天寒地冻，你又去自留地啊！”院子外，传来妇人们的说话声。
“可不！我家那老太婆整日说自留地是自家的地，一定好好伺候！这一大早的，连早饭也没得吃就把我给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