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姜涉自然只得应诺,本以为他不过一时戏言,却不想他兴致颇浓,一直盘桓至夜幕初降,方才恋恋不舍地将弓箭放下。她打叠起精神将人送走,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才终于松下,只觉万分疲惫,一时间什么也无力去想,直等到用饭时,她才得空将昭宁帝的话再琢磨一遍。
原来其中真有隐情,既是国库空虚,邻邦窥伺,那是不能为,而非不愿为,似乎是她错怪了他。可召她进京的却也是他……
是了,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姜家久在边塞,二人又未曾谋面,有所防范,也是为君之道。况且听他话中意思,却也不是就此长留她在京。至于传闻中的痴迷炼丹、偏信邓衮,也许正是以讹传讹,又或者他另有深意。
就似今日之事,她何尝不是一叶障目?其实他本无需跟她解释,天子若下诏令,她纵然不满,却也会毫不犹豫地奉行,可他却顾及她心中感受,仍是特地来了一遭。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误解了他,其实自她入京,宫中上下,从太后到小太子,从来都是对她母女俩以礼相待,反倒是姜杜氏颇多自专,叫人亲近不得。但她总不敢掉以轻心,只怕是徒有其表,暗藏杀机,但或许此前种种,都不过是她先入为主,有所偏见。毕竟是一母同胞,先帝那般宽宏雅量,他又怎会是那等狭隘之人?
至于永王那些荒唐行径,也未必就全都属实,世上捕风捉影、说风是雨的事多了去,谁知其中几分夸大?
她这样想来,就觉着自己是杞人忧天,念着有朝一日总能回去凉州,心头更是松快不少,倒是不知不觉地多吃了几碗饭。
姜沅见姜涉开怀,便就跟着欢喜,也不去追问昭宁帝究竟说过什么,只陪着她在园中多逛了几圈。来京多日,竟是才见树梢枝头早已吞吐新芽,春光无限,若非姜涉忽地省起时辰不早,她都浑忘了还该回去歇息。她有心说再多待一会儿,却终究没有开口,只听话地跟她回去院子。
夜来无事,转眼便是天明。姜涉食过早饭,才要出门,却见一小厮急匆匆地前来禀报,说是永王引着一群人正在外边叫骂。
甫一听闻,姜涉还几乎以为是自己酣睡未醒,及至那小厮又面带急色地说了一遍,她才知原是实事。
只是她同永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如何竟能惹得他带人上门,还专说些“不好听”的话?
总不能是昭宁帝逼他道歉,他不服气,这才适得其反罢?
姜涉左思右想,只是琢磨不透,便也索性不再猜测,跟着那小厮一路走到大门处去,就见门边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好些人手。
众人看她来了,便齐刷刷地转过身来,个个面带不平之色,摩拳擦掌,大有她一声令下、便要出去干仗的架势。
姜涉颇觉欣慰,不过当然晓得不能真正动手,便只好言劝抚,叫众人散去。
门外的喧闹声立刻就清晰了起来,原是有两人在一唱一和,这个道一句“世人都道子随爷,那知虎父出犬子”,那个便接一句“遥见胡儿烟尘起,便教仓皇入帝都”,须臾又是“纤手解得弓弦去,不是杀敌是绣花”。一句接着一句,竟是如泉奔涌,滔滔不绝。
姜涉听得一阵,倒是气得乐了,“我大兴当真是人才济济,有此出口成章之徒,怕是曹子建地下有知,都要自愧不如。”
姜沅盯着大门,冷冷地道:“阿沅这就出去教训他们。”说罢一步上前,长剑出鞘,铮然有声。
姜勇连忙说道:“小少爷还请三思……”
一言未尽,姜沅已偏头冷冷地瞧了他一眼。
姜勇只觉心上一凛,但仍是硬着头皮要将该说的话说完,姜涉却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阿勇尽管放心,阿沅晓得分寸。再者说了,这样的人才,我也想见识见识。”
姜勇还想再说什么,但瞧了姜涉一眼,便没再作声,只叫人下了门闩,便退去一旁。
姜沅上前一把将门拉开,便有三四个人忽地跌了进来,一人摔了个四仰八叉,一人口中骂骂咧咧地站定,又一人面带惊愕地四下打量,像是还未弄清情况。而后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几个人才似魂归躯壳,都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去。
姜涉也不阻拦,只从容地踏出门去,便见外头人山人海,一条宽阔大路已被堵得水泄不通,举目望去,竟都是看热闹的京中百姓。
不过当中最为显眼的,自然还是那个周身闪亮的少年。
说他闪亮,是真正闪亮。
那少年穿一件颜色极鲜亮的八宝如意衫,戴一顶雁翅冲天冠,跷着腿坐在一把紫藤椅上,露出葱绿的长裤与及膝的鹿皮长靴来,姿态跋扈又嚣张,手上却偏偏捧了一杯茶,见她出来,竟就低下头去,向着杯沿轻轻地吹了口气。
有两个极为俊丽的女郎替他撑伞遮阳,又有一女郎站在他身后,双手将一把长。枪平举过头顶,肃然不动,还有个面皮白净的男子立于身侧,一派殷勤地替他打着扇子。
这一行人倒像是把戏班子的行头都搬到了身上,只差将脸也涂得花花绿绿,便能登台亮相。
姜涉瞧了这样的打扮,好难才忍住笑意,“方才是哪两位仁兄在外吟诵,可能出来一晤么?”
那少年重重哼了一声,“是谁都不紧要,紧要的是他二人方才所言,都是百姓心声。”
姜涉本来心头火气不小,可瞧见他是这么一幅模样,倒是不觉笑道:“原是百姓心声,竟是臣孤陋寡闻……那么殿下此来,即是为民请命了?”
“大胆!”永王猛地把眼一瞪,将茶杯往旁边一递,便径直站起身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坐了太久腿发麻,竟然一个踉跄又倒坐了回去。
四下里愈发寂静起来,姜涉强忍着笑意别开头去,那少年见状飞起满面红霞,一时却更是无力起身。
那面皮白净的男子忙要伸手搀他,却被他厉声喝住。永王左右打量一周,缓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他衣上也不知洒了什么,一动就金光闪闪,晃得人眼晕,满街的人倒有一半抬手掩面,半眯着眼偷偷地看。
姜涉也未曾说话,倒想瞧瞧他要做什么,便只静静看着永王向她们走来。
将军府台阶本来就高,永王这么站在阶下,更显得身量瘦小,亏着冲天冠上两道尾翎添些高度,却也添了几分滑稽。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样气势不足,遂就踏上石阶走到两人跟前,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最终定在姜涉身上,“你就是姜涉?”
说话时他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刻意压低,本也能勉强做出深沉模样,唬一唬人,可惜落在姜涉眼中,便只是忍不住要笑。
说他荒唐,说他张狂,原来是这样一个爱装腔作势的少年。传言既不尽实,倒也有三分道理。
姜沅闻言却是忽地抬头,冷冷扫了他一眼。
永王立刻察觉,恼怒地看向她道:“你又是何人?怎敢与孤并肩而立?”
姜沅虽则退后一步,却仍然是冷冷地望着他。
姜涉不动声色地将她挡在身后,“这是舍弟姜沅,一向不晓世事,有所冲撞之处,却非是她本意,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永王冷笑,“皇兄就是这样被你糊弄过去的罢?”
怎地,与昭宁帝又扯上关系?可他做的事她都是昨日才知,总不能怪她告状。昨日……和战……姜涉心中忽地一凛,莫非是昭宁帝同他说了什么?可又跟她有甚么关系?
永王见她一时不语,便即得意起来,“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想必其中有什么误会。”姜涉扫一眼熙熙攘攘的街道,“还请殿下随臣入府,若果真过错在臣,臣当负荆请罪,若错不在臣……”
“错不在你?误会?”永王冷笑一声,打断她道,“孤倒不知,护国将军府竟也出了辩才!你不肯认,孤就揭给你听,难道不是你劝皇兄不要出战的么?姜家世代忠良,英勇善战,纵死不退,你可倒好,明明稳赢的局,却畏首畏尾,甚至还要躲回京城来,是怕死吧!你再敢看孤一眼,孤便挖了你的眼睛!”
他这最后一句,却是向姜沅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