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朝天阙一
北军百万虎与貔,天子自将非他师。
唐·韩愈
西北的秋天来得更早,且浑不似江南“湖光秋月两相和”那般温婉,而是一上来便带着“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刺骨寒意。
虽然正值九月下旬,但宁夏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特别是早上,一阵朔风吹过,卷起漫天黄沙。宁夏至京城的官道上,十余人骑马围着一辆囚车不顾道路的颠簸,一路向京城方向疾驰。这十余骑马上的人个个身手矫健,只是苦了囚车里的年轻人不免饱受一路颠簸之苦,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以免再遭毒打。
囚车内的年轻人正是险些成了“宁夏王”的哱拜之子哱承恩。
此刻的哱承恩正蜷缩在囚车的一角,他尽力将囚车内仅存的一条毯子包裹严实以抵御不断吹过的寒风,眼睛却努力朝宁夏城的方向找寻着,他实在觉得有些懊恼,而在懊恼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懊恼的是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会在短短几日内落到这般田地。从出生以来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爷”却在短短几日内沦落到身陷囹圄。
而最可气的是,本来城破那日,梅国桢和李如松这两个王八蛋已经给自己松了绑,并在军营中摆了一桌酒宴款待自己,当时梅国桢、李如松两个人还亲自给自己敬酒,到现在自己还记得那天喝的泸州大曲真是香醇。原本其乐融融的场面,可当李如松说到自己的全家都已经葬身火海之时,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自己没傻到底,才保住了性命,自己当时随口说了几句自己的爹不识时务以至于最后葬身火海的时候,没想到李如松像吃了火药一般,不仅“啪”一声打翻了自己手里的酒杯,竟然又让人把自己重新绑了起来。
不仅如此,还让现在跟在囚车后面那个小眼睛的黑小子和那个叫李宁的愣种轮番的毒打自己,那个叫李宁的愣种出手真狠啊!不过那个小眼睛的黑小子更他妈的坏,专挑不显眼的地方下手,自己到现在还是浑身疼痛!
不过虽然被揍了个半死,自己还是觉得很庆幸,毕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虽然到现在依然想不明白李如松这个王八蛋为何突然翻脸,自己又为何从座上宾突然变成了阶下囚,但好在自己挨了两顿痛打之后,李如松没把自己就地正法,而是亲自把自己押解至京城。不管怎样,自己这条命算保住了,不然要处死自己何不在宁夏城下一刀给自己来个痛快,又何必大老远费时费力地押解到京城呢?想到此处哱承恩不免觉得心宽起来,说不定当今的皇帝会看在主动投诚的份儿上饶了自己性命,说不准还能赏自己个一官半职呢。到了京城将自己移送到朝廷手里总比落在李如松这个活土匪手里强上百倍。
想到这儿,哱承恩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跑在马队最前面的李如松,心里骂道:李如松你小子给我记着,只要我到了京城能保住性命,就一定会报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看小王爷怎么收拾你!念及此哱承恩忽然觉得自己在囚车里似乎也不像刚才那样难过了。
有一种人到死也不会明白,即使是敌人,也会敬佩英雄、鄙视叛徒和跳梁小丑。
哱承恩现在并不知道到了京城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如果此刻他知道的话,一定会为自己当初投诚而后悔万分的。
此刻,跑在马队最前面的李如松却实在是无暇顾及囚车里这位昔日小王爷的前途命运,因为他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京城,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调集军队挥师朝鲜!
李如松就在昨晚收到兵部密令后得知,首批派出援助朝鲜的五千兵马竟然已在平壤城外全军覆没,仅指挥使祖承训携几名亲兵狼狈逃回!
要知道祖承训乃李成梁家将,李如松兄弟自幼便与其熟识,也素知其一向骁勇善战且经验老辣、足智多谋。不想他与倭寇刚一接触竟然全军覆没。这次大举进犯的倭寇究竟是怎样可怕的敌人才会有如此恐怖的战斗力,也难怪朝鲜在与之交战后短短数月之间便已经沦陷大半。想想自己即将要面对如此强悍、凶残的对手,李如松心里泛起一阵紧张和一种莫名的兴奋,也激发了李如松深藏于心底的那一份狂傲之情。
李如松接到兵部密令后便将宁夏的善后事宜托付于梅国桢、李如柏、李如樟等处理,自己则带了窖生、李宁以及几个亲随押解着哱承恩一同赶赴京城。由于军情紧急,因此一路上快马加鞭,经过七天的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北京。
李如松到了北京第一件事便是把哱承恩移交给三法司定罪,临移交之时尚不忘让窖生狠狠地踹了哱承恩一脚,疼得哱承恩嗷嗷直叫。三法司的官员虽说平时对严刑逼供的手段早已司空见惯,但对如此明目张胆无端殴打人犯的行为也是第一次见,无不被惊得目瞪口呆!
到达北京的当日下午,李如松一行便在内阁的安排下住进了紫禁城外的贤良寺。
天近傍晚,李如松斋戒沐浴后便开始闭目养神,准备第二日一早进宫面圣。
不知过了多久,李如松被几下敲门声惊醒,不禁睁开双眼,皱眉道:“是谁?”
门外传来窖生的声音道:“总兵大人,属下有事求见。”李如松一听是窖生便说道:“进来吧。”
窖生一推门进到屋内,回头小心翼翼地把门重新关紧,来到了李如松近前。
李如松见窖生手里拿了一把秦筝,不禁有些诧异,笑道:“窖生,你此刻拿着把筝来莫非是要给我弹上一曲?”
窖生神色较为拘谨,将手里拿的秦筝放到了李如松的面前,说道:“总兵大人,这把筝是我受人之托专程带来送给你的。”
李如松更加疑惑:“给我的?
”窖生郑重地点了点头重复道:“是给你的。”说罢又将那把秦筝朝李如松面前推了推。
李如松仔细看了看面前这把筝,未发现什么端倪便说道:“我不通音律,要来干吗?”
窖生一面动手拆解秦筝,一面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是受人之托,把一本书带给大人。”
李如松听了便目不转睛地看着窖生拆解那把秦筝,待窖生拆解了一半以后李如松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这把秦筝内有乾坤,竟然就是你那把‘斩犬’的刀鞘?”
窖生一边继续拆解一边说道:“还不止于此呢。”他说着便从秦筝内侧一个凹槽内取出一本油纸包裹的书籍,双手交给李如松。李
如松接过以后狐疑地看了窖生一眼,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层的油纸,仔细一看,里面竟然是一部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
这一下更让李如松感到哭笑不得,虽然他自幼便视戚继光为偶像,但是这本兵书他也早已拜读过不止一遍,他实在是不明白窖生为何把这么一部早已刊行天下的兵书搞得如此神秘,却又不好对窖生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道:“这是本不错的兵书。”
窖生看出李如松的疑惑,于是说道:“大人,您把这本书翻到最后的第十五卷。”
李如松闻言一愣,因为自己对这本《纪效新书》虽说没达到倒背如流的地步,却也早已烂熟于胸。自己清楚记得一共只有十四卷,何来第十五卷呢?于是依言把书页向后翻去,翻到最后,果然见到书页上赫然写着“第十五卷”,不免大惊,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窖生。
窖生挠了挠头解释道:“简单来说这是一本仅存的秘本,多出的第十五卷是由戚帅亲笔撰写的,内容好像是记录了诚意伯刘伯温的后人口述其家族世代相传的一段话,好像和什么刘伯温所著的《百战奇谋》有关,我只知道这些。”
李如松闻言大惊失色,要知道彼时大明立国已历两百余年,而这本《百战奇谋》便是开国传奇刘伯温一生心血的精华所在,却在刘伯温逝世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一桩悬案,甚至很多人都怀疑这本书是否真的存在,而此刻这本书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何能不震惊?
是李如松赶紧细看那书上的字迹,不禁惊呆了,原来窖生刚才所言不虚,这字迹确是戚继光本人所写。因戚继光和李成梁数年来多有书信往来,李如松自然对戚继光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一眼便能认出。
李如松此刻心中疑虑更甚:这本书是从何而来?眼前这个小子究竟是谁?又是受何人所托将此书交与我?联想到之前李如柏描述窖生曾一掌隔着头盔将一个蒙古军官的头骨击碎,其内力之深可见一斑,而他此刻若开口询问估计也不会问出实情。他转念一想自己和窖生结识时间虽只短短数月,但其间几次遇到危机时他都不顾自己性命舍身救人,料想应该并无歹意,自己稍加留心也就是了。不过这本书如果真和刘伯温那本《百战奇谋》有什么关联的话自然事关重大,自己如何敢私藏,还是先把这书的来历搞清楚再说。
想到这,李如松点了点头问道:“你能告诉我这本书是从哪得来的吗?”
窖生知道事关重大答道:“这本书是戚继光戚帅亲自派人我爹,我爹送给将此书托我交给你的。”
李如松盯着窖生,良久才问道:“你能把整个的来龙去脉详尽说给我听听么?”
窖生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据说是台州大战前夕,诚意伯刘伯温之子刘璟的嫡传后裔亲自到军营里找到戚帅,由其口述、戚帅执笔记录的。”
李如松越听越惊:“台州大战?那岂不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为何从来没听提起过呢?”正在这时,忽然有贤良寺的僧人在外敲门并说道:“李总兵,有位公公来传旨意。”
李如松一听不敢怠慢,连忙穿戴整齐才示意窖生开门,见屋外一个年纪轻轻、眉目清秀的宦官站在门外,宦官见门开了以后便踩着小碎步迈了进来,他看了李如松和窖生一眼然后温和地对李如松说道:“敢问这位是李总兵李大人?”
李如松虽然是官宦子弟,不过平生也是第一次与内廷的宦官打交道,他不敢怠慢,赶紧抱拳行礼道:“拜见公公,在下正是李如松。”
那个年轻宦官也还礼道:“李总兵不必紧张,洒家是奉了前任内阁首辅申时行申大人之命前来请李总兵进宫赴宴。”
李如松一愣:“进宫赴宴?”那宦官轻声回道:“是,李总兵,申大人邀您进宫赴宴,就请李总兵收拾一下,随我进宫。”李如松答应道:“好,我这交代一下就随你去。”那年轻的宦官点头道:“好,我在外面等您。”他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李如松指着面前这本《纪效新书》低声对窖生道:“窖生,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关于这本书的来历,你刚才所说有没有半句假话?”
窖生一听急道:“总兵大人,我这么远带着书专程给您送来,如何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