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余情
叔孙达在程府住了四日,迟迟没有松口。这四日里,烈阳与暴雨交替笼罩这片土地。蝴蝶抖动翅膀;夏蝉鸣叫成林;学堂的小孩在上午一遍遍经过封闭的宅邸,欢声笑语,追逐打闹;田间的农户在入夜时零零散散回家,一步一履都裹挟着大地的芬芳。
人世间的美好在这方寸之外萦绕,这里撞一下,那里闯一番,欢喜着要冲进这封闭的宅邸。交州棉花糖般馥郁美好的人间烟火气与叔孙达只隔着一道墙。他在墙里封闭成茧,治世的恬淡都在他心尖起舞,却轻易破不开他的心房。
这僵局被一封信意外打破。
大胖鸽子带着蒲衣觉的责问落在元钦手心。后者因着怀疑自己被当成了诱饵,心不顺气不平,又舍不得撕破脸,便隔三差五要去一封信阴阳怪气地内涵一番。蒲衣觉一封都不回,也不能浇灭他继续写信酸人的热情。
写多了总会有失言之处,最近写的一封暴露了他与慕容景打过照面的事。皇帝终于坐不住了,回了一封信把元钦骂个狗血淋头。随后痛陈了慕容景打小便如何如何狼子野心,与他接触多么多么危险。末了还留下两句恐吓的话语:青州的事全权交予边军处理,你不要再插手。若再妄动,来日伐慕容就把你交州拿来做主战场。
元钦半夜拿到这信,眯着眼读完便一头栽倒又睡了过去。凌晨又被一阵扑扇翅膀的动静吵醒。一睁眼,发现又来了一只信鸽,还是蒲衣觉的。这信就比上一封简洁多了,只有两句话。一句是:不动交州。另一句是:交州可缺银钱?
元钦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想明白他找蒲衣这毒妇吵架,他是如何能联想到交州缺不缺银钱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两封信还在枕头边上,才一个扑腾抓起信,明白夜里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把第二封言辞和缓的信藏了起来,抓着头一封信头也来不及梳脸也来不及洗就冲去了叔孙达门口。临敲门前刻意又把自己头发抓得更散乱,鞋子都甩掉一只,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状开始叫魂:“叔孙先生,叔孙先生救救燕十六州,救救我的交州吧!陛下耐心
耗尽,他等不得我们,不日便要出兵了!”
…………………………
叔孙达回去青州,是在又几日之后。元钦与他共坐一辆马车,送他到两州交界。二人早已互通了计谋,一路上间或交谈几句。夕阳远远地缀在两山之间,似乎随时都要落下去。
叔孙达撩开轿帘看外边,蓦地说道:“我见到慕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我恨极了慕容炜,跋涉数百里找到了当时慕容景所在的营帐,去投奔他。当时他显然已经脱困,被众多亲兵围绕着,安全极了。甚至连慕容炜最漂亮的女儿也与他在一道,两个人似乎刚吵完架。公主当时才十五岁的模样,已然是个烈脾气。她把随身的匕首塞给慕容景,逼他收下。”
“公主当时怎么说来着,她说‘这匕首只有两个去处,九叔的手里,或者我的心口’。慕容只好收了,拿个小匣子装着,此后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从不离身。”
元钦听他说着。大抵人要背弃另一个人,此后的时光便都会反复回想起他,好的与坏的都有。做出放弃的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余情会如同浪潮一般,日夜不休地冲刷着人纤细敏感的神经。
叔孙嘴里的这个公主他也猜得到是谁,燕国的公主中与慕容景最亲近的当属慕容妍。既是叔侄,又是师徒,在前世还曾一起举兵复国。慕容妍不爱红妆,一身武功兵法都是慕容景教导的。
“我与慕容都厌倦了这内斗严重的燕国。他与我饮酒,在漫天星河下起誓。他说他若成了燕皇,必要结束燕国江河日下的危局,选贤举能,知人善任。他要叫燕国成为当世最强大的国,将慕容一族的荣光一直延续下去。叫慕容炜这个只会嫉贤妒能的窝囊废瞧瞧,谁才是燕国真正的救世主。”
元钦暗道:那他最后选的路子可真是太迂回了。看来慕容炜还真是迫害兄弟至深,再凛然的宏愿,也敌不过现实的惨淡。
叔孙达微微眯眼,熏熏然一般陷在绵长的回忆里:“即便是我劝他去了秦国,我依旧盼着他成事。慕容一族经过几十年内斗,已然没有几个能指望的皇族,而他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破而后立,也未尝不可,反正原先的燕国
也已是千疮百孔一盘散沙。慕容景不投秦,秦国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夕阳落下,天边只剩几练红云,天地间陷入英雄末路一般的寂静氛围中。
“可是去年春,我才发现,燕国的辉煌在他心中只排第二。他投秦,复国,都不仅仅是为了称王称霸,他只是在追逐他耻于言说的梦。只有慕容炜不再是皇帝了,他才能触到他的梦。而如今时移世易,变成了只有将蒲衣觉踩下去了,这梦才是触手可及的。”叔孙达点亮一盏小灯,映照出他颓败的容颜,“他叫我失望。”
仿佛是在坚定信念一般,叔孙达又重复了一遍:“他辜负了燕国。我从未因这一年多来的冷遇而对他心生嫌隙。我只怨他将燕国做赌注,轻易就能为一己私情所舍弃。”
元钦忍不住插嘴:“什么梦,慕容炜和蒲衣觉碍着他什么了?”难道不是王图霸业吗?
叔孙达却不回答他,而是转而问起他来:“元大人如此一心一意为秦皇,你可曾想过他是否真是明主。”
元钦心道:屁咧,别跟我提这个阴晴不定的臭男人。
嘴上却说:“自然。”
叔孙达又问:“若将来发现他跟你想的不一样,是否也无怨无悔。”
元钦垂眸:“落子无悔,我只会怪自己看走眼,应当也是会不离不弃守他那么几年,直到心死。”
叔孙达:“即便为秦皇背负污名,做尽恶人,也坦然受之?”
元钦:“我自己选的路,我自甘之如饴。”
州界远远出现的路的尽头,叔孙达与他作别,笑谈道:“大人不怕我回到青州就告密?”元钦回道:“那也只怪我自己看走了眼,错信了先生。慕容若怕坐以待毙便只能先发制人主动挑起战事,如此一来便难以再收拢人心,我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叔孙达:“我若宣之于天下,是你秦皇先起的心思?”
“燕人只会恨你张扬,叫这祸事直直降临到大家头上,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先生难道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元钦怅然道,“而秦军终究会赢,结局并没有什么改变。”
叔孙达苦笑:“我明白。”他跳下马车,宽袖垂落,好似枯萎的花:“左右皆是死局,
进退都是叛徒,唯有数万万燕人的命这一点是我现在摸得到护得住的。”
叔孙达向前走了两步,界碑立在了他们二人之间。挥手作别间,元钦猛地想起了要求证一件事:“先生可知道,先皇后元氏与慕容景可有何宿怨?”
灯影朦胧间,叔孙达目光直直地落在元钦脸上:“有。”
“什么宿怨?”
“夺妻之恨。”
“哈?”元钦一时间口不择言,“慕容景对秦皇有……”有爱慕之心?!难不成蒲衣觉就是慕容景的那个梦。他将慕容炜从皇位上扯下来,又筚路蓝缕往人皇的位置爬,是为了和蒲衣觉喜结连理?!
叔孙达连日悲怆的脸难得出现了生动的表情,他似乎明白了元钦的脑回路,略有些鄙夷道:“秦皇也与他有夺妻之恨。”
元钦:……
叔孙达一步步消失在青州的夜色中,只留下暧昧的话语:“往后大人要是见到慕容将军,一定要避开。秦皇没有告诉你吗?你长得胜似先皇后。往慕容面前一站就会激起他杀心的那种……极度的胜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