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变天
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周景炎启程的第五日,叔孙达骑着小毛驴踏过了青州与交州的州界,出现在安远县境内。第一季早稻的收割已经到了尾声,农户们三三两两在田间捡散落的秸秆,稻谷铺陈在晒场上蒸腾着澎湃的草木香气。
叔孙达经过,零星能听到几句田间的絮语:
有老汉嗟叹:“我们县三个多月前才换的县令推行的水稻,我还以为今年只能看着旁的县种嘞。”
他正当壮年的儿子在边上应声:“怎么种不成,元老爹用了几百个桶给我们直接装了苗子运过来,县太爷亲自带队帮我们插。”
附近劳作的妇女叉腰调侃,声音洪亮响彻田野:“你要不要脸?你都四十多了,州牧大人才二十多,你好意思叫人家爹?你还膀大腰圆黑炭一个,人家才不要认你这糙儿子。”
那壮汉当即就急了:“就兴你认不兴我认啊。你这婆娘才不要脸,上回把自己妹妹往元老爹面前带的是不是你。你妹妹这脸抹得呦,粉都能刮下来三斤半,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妇女也不急,大大咧咧道:“我就认,我还要把他和财神爷文曲星君供在一起呢,保佑我家富贵,我儿在先生那儿多长些学问。再说我妹妹天仙一般的人儿,村里最美一朵花,怎么就不能配州牧大人了?你家表弟昨日也来求娶,我还不乐意给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拌成一团,周围的农户活也不干了,围成一个圈儿看他们吵架。有个眼尖的瞧见叔孙达,远远地打了个招呼:“叔先生!”安远县文化人不多,很多人都认得叔孙达。尤其这儿离叔孙家近,那更是打老远都认得出来。
叔孙达也没有纠正他们自己姓叔,笑眯眯地向他点头,视线掠过田野。附近这几个村的水田较为错落,水泵里抽下来的水难以均匀供给。这批新来的水稻又娇滴滴的,在抽穗时旱的闹草害涝的闹虫害,很是折腾了一阵。
后来是程远带着叔孙达还有几位通水利的老者一起重新规划这几个村的水田。
日夜赶工加高了部分田埂,又开挖了一些新的渠路梳水,买了好些田鸡放在水田里,才让这批水稻熬过一劫。
村民们被这一嗓子提醒,乌压压过来了好几个。
“先生从青州回来了?吃了吗?上我家吃去,我家新收了圆南瓜,可糯了。”
先前吵架正高兴的妇女也追了上来,一马当先挤开了先出声的汉子:“你边儿去,我回家就把鸡宰了给先生下酒,先生上我家去。学堂今日不开,我家乖文远在那边,帮着捡稻穗呢。这孩子心疼我,非要来干活,拦都拦不住。”说着又招手唤她儿子:“狗蛋儿!过来!给先生背几首诗。你不是上次还念叨着有个问题学堂的先生不会答,等遇到叔先生要请教他么!”
小名狗蛋儿小字文远的孩子在田边草叶上蹭了蹭他鞋子上的泥巴,含羞带怯来到他娘身边:“娘,先生姓叔孙。”又行弟子礼对叔孙通一拜,
叔孙达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心中颇有些酸楚。他此次来交州,是听其同僚周沁的劝说,暂避慕容景的晦气。
“少主还是少年心性,百般不愿去长安。昨夜还抱着将军哭了半宿,满口都说皇帝肯定是要他去给故太子陪葬。将军把他当亲儿子教养,又知道他此去是娇羊落了虎狼窝,关心则乱,才会对你发了脾气。”周沁安慰他说,“别说你了,我不也被骂了吗。放宽心,过了这阵就好了。”
可若大家真是一般无二,为何唯独我要避其锋芒。不就是因为当初是自己一力主张弃燕投秦,以图来日复国。
早年初受封赏时众人都赞此举英明。如今秦皇态度暧昧,不似早两年表现出来的信任。众同僚又转了风向,觉得此举昏聩,自断生路,暗暗迁怒于他这个“罪魁祸首”。
人世间的功与过,亲与疏,就是如此荒诞。
正这般自嘲着,田埂尽头出现一架马车,里头二人隔老远就开始冲他招手:“兼泽,老幺!”
几息间,那马车就到了他眼前。县丞程远亲自架马,把戴着防沙斗篷的车夫都挤到了一边。马车落定,他的两个十来年没见的师兄就从里边伸出头来唤他:“老三,发什么愣,认不
出来了?”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一左一右把叔孙达抱了个严实,程远紧跟其后,三人一齐拥着他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呼啸而去,卷起一层矮矮的风沙。
狗蛋儿:“娘,叔孙先生走了。”
他娘叉个腰:“嘿,文化人可真吃香。”她拉着儿子嘟嘟囔囔回田里:“晚上你装点酒菜送过去。咱们的收成他帮着保下来的,咱们这片的半大小子也是他劝着骂着从田里赶到书屋的。他给咱们多指了条路,做人不能忘本……”
“嘿,要变天,回家收稻谷。”大片乌云从天尽头涌来,有农户这么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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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鹤、廖知秋,叔孙达三人师从同一人。燕国还未亡时,三兄弟一齐入朝为官过,又遭不住官场倾轧相继退隐。此后便是长达十几年的分别。再听到对方的消息已是国破之后。
蒲衣觉将燕地原有的官员大换血,罢黜的罢黜,远调的远调。空出来的位置一部分由秦人填充,另一部分便落在了早年不得志的燕人身上。叔孙达的两个师兄就是在这时被起用的。廖知秋留在燕地做了地方官,李鹤更受赏识,经举荐后调去了长安任职。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三人也是由此又零星有了联系。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慕容景与秦皇的微妙平衡,故而从不涉及对方的的政务,只谈些家常。谁添了老来子,谁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如今发作起来,每逢阴雨天便身子不太痛快之类的。
如今乍然相逢,都心照不宣定然是有事来寻,但一时谁也没有贸然提及。四人在程府和和气气围坐着用了午膳,又被程远邀着转道书房时,气氛才陡然诡谲起来。叔孙达如坐针毡,又不能驳了师兄们的脸,一直寻些家常的话题,间或警惕地剜一眼程远。
送他们回府的车夫坐在书房的外间,隔着屏风给他们煮茶。临到一壶茶都要煮好了,话题愣是一直被叔孙达带着走。程远与二救兵对视了一眼,识趣地跑到书房的外间去讨茶水。刚转过屏风,就听李鹤已开门见山:“我们此次来交州寻你,
是受相爷所托,来招揽师弟你改换门楣,辞了青州的职务去长安赴任。”
叔孙达的声音隐约从里间传出来:“师兄玩笑了,天下都是皇帝的天下,我在青州或在长安都是为我皇效命,何来改换门楣之说?”
他进到外间,里边的声音就被外边隆隆的雷声盖住了。间或传来左右邻居吵嚷着把稻谷收进屋檐下的声音。暴雨顷刻间落下,飘扬的雨雾吹拂着落进屋子里,零星落下几点在他身上。
年轻的县丞对着连片的乌云喃喃:“不知叔孙今日,能否如这天象一般夺志易主。”
今日全程做车夫打扮的元钦捡起放在小凳上的斗篷放在一边,腾了个位置让他坐下:“破釜沉舟搏一把,没有人是无缝的蛋。我们这些出仕做官的,总会图点什么。”
程远回头,对上元钦的视线。火光照亮后者的身形,那是粗布短褐也掩盖不住的刻在骨子里的板正。程远恍惚间觉得,这位州牧大人看过官场百象,摸过至圣至浊的文武百官的心。
元钦掀开茶壶的盖,眸子里浸着冷漠,心却和程远一样战栗:“为官者,最次者谋钱、权、色,这三样我都让李鹤他们去许给叔孙达。”
程远隐隐听见里头有吵闹的声音,应当不甚愉快:“若不成?”
“其次者谋家国,一家之国。学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最上者,谋天下。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元钦透过连珠似的暴雨遥望长安的方向,“若钱权与美色都不能打动他,便只能换个人出面,许他家国与天下。”
天地一片晦暗凄冷,他却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蒲衣觉初次与他交心时,拉他上云台说的话:朕幼时所见所闻,皆是倚强凌弱,成王败寇,鱼肉刀俎。手足太妃视朕如仇寇;朝上诸臣视朕如木偶;元壅视朕如玩偶。
朕观湘江以北,小到皇权相争,大到诸国林立混战,皆是这般野蛮血腥,没有悲悯,没有约束。是以朕幼时便想朕要如何做,才能叫朕的臣民无论出生于富贾豪强之家,还是街头走卒之子,都能保有最基本的自尊和活路;叫强大如皇与王者,也能对手下败将保持一定的
怜悯与宽容。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元钦的联想,他急忙捡起斗笠戴上,就见叔孙达从屋内走出,冒雨冲向大门的方向。廖知秋随之跟出,停在屋檐下连声嗟叹:“师弟这人十多年过去怎么还如此冥顽不灵,谢相亲自出口招揽,这是何等机缘?”
李鹤性格不似廖知秋温和,冒雨追出去连声叫骂:“你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什么?为了在慕容景想不开起事时给他做马前卒吗?为了将十年寒窗都换做乱臣贼子的骂名吗?我这两年唯独放心不下你,屡屡叫你来长安投奔我你非不肯,如今谢相亲自许你官位你还是不肯,你简直蠢钝如猪……”
今日的程府上下早有准备,大门早以被从外边反锁,下人仆从们也放了一天假。漫天雨幕喧嚣下,程府全乎是一个天罗地网。叔孙达身后缀着一只气急攻心的李鹤,把所有的门都推了一遍都没能出去。
大雨劈头盖脸打下来,他心头的火却越烧越烈,猛地回头推了李鹤一把口不择言道:“师兄口口声声为我着想,逼我弃燕投秦,可你还记得师父要我们将一身才学都报与燕国的叮嘱了吗?师父若还在世你可去问他,效忠于踏破燕国山河的秦人的你,与效忠慕容氏的我,谁更像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