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双线
山坳之中道阻且长,元钦一行人此行本就只是游历陆泽州,满打满算不过十来个人。慕容景一下子出动了近百人,埋伏在别处的不知何几。正面迎击无异于以卵击石。元钦还没来得及慌乱,其余人已经裹挟着他往东北方向跑去。
十来个人火速分工,先锋,殿后,左右两翼的护卫顷刻间排布完毕。元钦伏在马背上,心中升起不合时宜的纳罕:虽说正规军和蒲衣眠那样的富贵娇儿理当不一样,但这也有条不紊了些。
他不敢轻敌,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追兵,脑中全是自己连累了这帮弟兄的念头:“敌我悬殊,瞧着又像是冲着我来的,不然我与你们分开……”慕容景瞧着像是把我错认成某个仇人,或许我把女装一脱他们就认不出我来了。
黑暗中不知是谁照着他身下的马儿甩了一鞭:“不是冲你来的,别胡闹!”元钦后边一句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马儿带着一个飞跃,下巴磕在马嚼子上嚼到了舌头,疼得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马儿替主受过遭受鞭刑,愤懑地打了个响鼻。
一行人带着一只元钦在山林里穿梭,几次险险要被慕容景的人追上,刀刃相交之声就在脑后。枝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不知名的鸟儿吱吱喳喳盘旋在漆黑的夜空中。
元钦只感觉周围一片斑驳的黑影,弄不清士兵们是怎么在夜色中找的生路。混乱中,左右之人过来拽住他的缰绳,随之而起烟火在夜空中炸响的声音。马儿被巨响惊动,躁动地跺了几步,因着甩不掉压制它的缰绳,鸣叫了两声便又狂奔起来。
一连三响,惊得整道山坳都猿啸狼鸣聒噪起来。放完之后,帮元钦拽着缰绳的小兵才放开了手,轻车熟路地照着马儿臀部掴了几掌,敦促它跑快些。就这般不知疾奔了多久,前方山坳处隐隐绰绰出现了炸响与火光。继而像是与方才的信号相呼和的样子,火光方向的夜空中又传来两道烟火炸响的声音。黑暗中响起几道小声欢呼,有人低声呼和:“丙子向,一刻钟的脚程。”
电光火石间,元钦骤然兴起了一个猜想
。他以前也是问过于广他的兵都在交州的哪些犄角旮旯里,也在游走各郡县时留意过,却几乎感觉不到交州有大股兵力屯扎的痕迹……
丙子方向隐约有传来动静,元钦能感觉到前方的人数众多,正在直奔着他们的方向赶来。一刻钟后,一众山匪打扮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元钦可以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十来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如溪流汇聚入海般融入了这伙人中。
元钦被带着往人群里一送,火把的光将他从无边无际的逃杀中带回人间。原本幽暗如鬼魅的山林被这帮天降的神兵遮得密密实实。粗粗望过去,目之所及能看见的人数就已是身后追兵的数倍。
明暗交替的密林中,追兵的动静越来越近,倏忽间就要与他们打个照面。元钦被流寇打扮的士兵们包围,舌残志坚提醒道:“唔唔唔啊啊啊啊!”身后人群中骤然窜出一高个男子,单手把元钦提起来往身后一推:“啊什么啊,留着嗓子对陛下叫去。”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是穿着破衣烂衫,脸上涂了煤灰的“山匪”于广。若是方才还对这波骤然出现的势力有所疑虑,现在便毫无旁的可能了:这就是蛰伏在青州境内的秦兵。
慕容景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刻意前来伏击他们十来个人。多半是于广这厮把兵力放在了他眼皮子底下,被察觉了,故而带人前来探查。这也印证了他之前的疑惑:就算我们在青州监视他的事被发现了,也不至于刻意设局动用上百人抓我们。杀鸡用牛刀。
于广没有要在对方面前露面的意思,点了个一脸机灵相的小将,让其横刀立马,流里流气站上前去充当山匪头头。自己则亲手将碍事的州牧大人提溜到后方,唤手下去牵马。
刀尖在沙石上撞击出沙沙的声音之际,慕容景的人亦正好从密林中冲出。两伙正规军狭路相逢,俱都是土匪流寇的装扮。方才还很喧嚣的山林骤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匪寇与商队,乃是当世流动最大,也最难以被官府清点掌握的两大群体,实乃隐匿真身坑蒙拐骗的绝世好壳。
元钦被拎着后领子拖到大部队后方,就听得自
己这边率先开始了表演:“敢问是哪条沟哪个寨的兄弟,是借道还是来投奔的?”
一众弟兄们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
“总不是来挑衅我们大当家的。”
“大半夜冲上山来,又没个招呼,能有什么好事?说不得就是来抢这条商路的,这边肥羊多,遭人眼红。”
“也说不定是来抢我们压寨夫人,我们夫人艳名远播,十里八寨的那个不馋,哈喇子都能攒条河……”
元钦还在担心两方对垒的局势,就被于广推着上了马。后者二话不说跨坐在他身后,亲自押解不安分的州牧大人回交州。随行的上百士兵瞅瞅自家面色如炭的将军,又瞅瞅身着长裙的美貌娇软交州牧,俱都是一副大开眼界又强装淡定的表情。
没有人察觉于广气愤外表下波澜四起的内心:这是交州牧么?这是与他几乎日日照面的交州牧么?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人物,一人分饰两角竟都毫不突兀。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从未想过他这般平常毫无女气的男子可以扮作如此美娇娘。活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见识到。
元钦伏在马脖子上瘫了一会儿,才从大逃杀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
他回望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的追兵,大着舌头连说带比划:“我们就这样走了行吗?不需要留下来支援弟兄们吗?会不会打起来,暴露了这边的身份,坏了你们的计划?”
于广跟手下要了一囊羊奶递给他润嗓子,没好气地斥责:“大人执意改道青州时怎么不想想会不会暴露自己身份,坏了我与陛下的大计呢?”
元钦心道这不是最近你们陛下执意要让我绿云罩顶,给我逼急了么。他频频回望身后,唯恐那两伙假土匪真士兵打起来,双双扒下对方的壳,叫慕容景和蒲衣觉一齐暴露了自己的盘算。
如是回望好几次,于广才大发慈悲发话了:“多半不会打起来。我的人前几日便传信过来,说是这边的兵力疑似暴露。这边本就只是我方用来收集情报的,驻扎不过寥寥小几十人。我与众部将商议后,没有下令撤掉这个盘。若是青州把他们当山匪,
仓皇撤退容易被截杀。若是对他们的身份起疑,他们便容易成为放长线钓大鱼的那根线,进而暴露别的据点。”
“我随即加派了一批人过来掩护他们,预备伺机撤了这个点。在来之前,我们对青州的反应作了预估……”于广若有所思地望着身前裙装打扮的男人,“如果我们的援军到来,发现此处已被清缴,说明青州有恃无恐,作风强悍。相反若是这边的兄弟们毫发无损,说明慕容景较为谨慎。即便猜到陛下对他有所防备,轻易也不愿将双方的对峙搬到明面上来。”
“既然这几日对几十人的山匪也没有轻易出手,如今面对几百人的山匪就更不会乱来了。”
元钦咕咚咕咚喝羊奶,镇压舌头火辣辣的痛感。他把囊还给边上的小哥,终于能说利索话了:“将军说的是。今夜的追兵中,慕容景就在其中。他亲自到此,显然没把这里的人当普通山匪。他忌惮疑心得厉害,又不愿明面上真刀真枪对上,所以效仿你们做了匪类装扮前来查探。”
还特意出动了两三倍于这边的兵力,预备伺机动手,只是没料到这边增援如此及时而已。如是看来,今夜还不至于被载入史册,自己也不必成为秦军暴露章回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元钦松懈心神,随手理了理褶皱的裙摆,脱力一般趴在马脖子上,感叹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差点就回不了交州了。”趴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坐直,理理鬓发,扯扯裙摆,脖颈扬起的弧度都透着高门女子特有的矜持与高傲。当真与糙老爷们元钦是两个人一般。
于广借着火光偷偷打量眼前人的侧颜,视线掠过晕染地恰到好处的粉黛,又扫过繁复的发髻与钗环上,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这一年来一直有件事如鲠在喉:皇帝为何会容忍一个男人住在亡妻生前居住的长乐宫,又为何要把自己亡妻的姓名,赐给交州牧……
元钦还在叨叨:“还好你来得及时,这就是咱两同居一载得来的默契么。”
于广冷笑出声:“什么同居,什么默契。大人出走半月有余,我要是敢不闻不问,那我这仕途也走到头了。他
们拦不住你去青州,只好去信叫我亲自来拿。我若不来这趟,大人怕不是要乐不思蜀翻出天去。”
元钦讪讪:“其实我上任之际,将军你护卫我的职责便已尽全……”余光瞄到身后的人脸色不太对,又默默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片刻的寂静过后,于广突然出声:“苻卿。”
他来交州前,皇帝跟他说,交州牧的本名是苻卿,御史台的苻卿。
元钦好些时候没听人这么叫他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回头:“嗯?唤我作甚?”
于广没有答他,只随口又喊了他一个部下的名字。
那人应声回头,片刻的凝滞都没有。
元钦满脑袋问号,虽说被屡屡斥责,心中尤感念于广的义气。他一介被放逐的文官,若是在任上出了什么事,又哪里能怪得到于广这个武将身上。他们虽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掩人耳目之用,好让他们这些武官能便宜行事罢了。要说有什么职责,也是自己应当顾全掩护他们,而不是倒过来,由人家来护卫自己。
这般思量着,便觉分外亲近,又没脸没皮地攀谈起来:“将军可知慕容景有什么仇人,大约是个长得和我相似的女人。”
“问这个做什么?”于广此时的脑内宛若经历风暴,交州牧整个人一切疑点他往常都有意忽视。圣心难测,又哪里是他可以置喙的。他只听命行事,一是在交州多看顾着点州牧,二便是慕容景。不过今夜瞧见了女装的州牧大人,思绪骤然便奔涌起来,蓦地冒出一个荒唐的猜想:名叫元钦,又住在长乐宫的,自然只能是皇帝的原配发妻一人而已。皇后死,而州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