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连云
长安城四周,一边是护城河,两边是宽阔的官道,通向秦国的各州县。前者走不了多久就是一条死路,后者则相当于径直闯进了各地的搜捕范围。唯有五将山的方向是连绵的群山,地势复杂,山上还有许多破败的庙宇荒废的村落,可供人躲藏几日。若是清早上山,或许还能趁夜翻过山去,往偏僻的村庄藏身。
蒲衣眠和魏之遥躲在马车里,由几十骑老魏侯的旧部护送着上山。
“越过五将山,后边就是连云县。我在那里秘密置办了一处田产,本来预备着留给我那身份敏感的王妃避祸用的,旁的人不知道那里。你们先隐姓埋名在里边住上一段时间。”蒲衣眠拿出一张地契连带着地图塞到魏之遥怀里,“我不联系你,你们千万别擅自回长安打探。长安如今已经是御史台的天下,你在落到他们手里便是插翅也难飞。”
魏之遥失魂落魄:“堂堂侯府竟沦落到只剩我一人,我的妻儿……”
“孩子们放在我家养,你父亲为国捐躯,皇兄定然不会连一双孩儿都容不下。你那一屋子大小老婆就……”蒲衣眠恨铁不成钢,“自己造孽时怎么不想想她们。”
魏之遥一愣,似乎没想到树倒猢狲散,竟还有人为他的家小谋活路。他没有再多问家中亲眷,只瞅瞅身边身娇肉贵的小王爷,叹息中不乏羡意:“还是我投胎的本事不够好,不然纵使闯更大的祸事也能被轻飘飘放过,总还是能再起炉灶。”
说着似乎察觉这话不好听,又赶忙示好补救:“只是我真不该怀疑你害我沦落至此,生死关头方见真心。”
“真心个屁,你干的事判你个斩首还真没冤枉你。”蒲衣眠心中烦乱,没仔细听他的话语,只顾骂骂咧咧,“要不是举报你的内鬼是从我府中出来的,我还真不稀得救你这祸害。我是不想你因为这事丧命,害我往后一直背着卖友求荣的污名。”
“真是可笑,我是蒲衣家的幺子,当今圣上是我的亲哥哥,我用得着卖友求荣?”
蒲衣眠一路口吐芬芳,骂
魏之遥没远见,也骂府上告密的小子。直骂到半山腰,进来一个人:“侯爷,王爷,山脚起烟了,三丛。”
一路护送的都是跟着老王爷上过战场的,谋兵布阵传递消息的套路纯熟。他们上山时留了几个人在山下观望,事先约好若是看见有追兵上山便佯装村民生火造饭,以此报信。追兵数量少于随从便点一从烟,多于随从便点两丛烟。
因着前几天日日有御史去狱中查看,害得他们几易计划,到最后不得已用假传圣旨的方式强行把人带出来。蒲衣眠特意多设了一个情况:要是发现追兵中有御史台的人,点三丛烟。
“追兵人数比咱们多,还被那些遭瘟的御史发现了。御史台和京兆府好的穿一条裤子,长安定然已经开始封城盘查。”魏之遥探头望那三从烟,双手绞在一起,“还好你有远见,要是我们走官道,定然已经四面楚歌,到处是追兵。”
“这里也不是好去处,这不人都已经追上来了吗。”蒲衣眠皱眉,“马车跑得没有骑马快,再这样下去咱们迟早会被追上,不如分头行动。你速速驭马去往连云县,没有跑错路的话到入夜之前应当能下山,我留在这儿帮你拖延一会儿。”
魏之遥沉思片刻:“王爷救我于水火,我怎能弃王爷不顾。”
蒲衣眠受不了他这突如其来的黏糊劲儿,骂骂咧咧的:“你是不是傻。我是当朝王爷,他们不敢奈我何。倒是你,逃犯一个,若是被追到按律可就地格杀,这时候可没人替你求情。还不如趁现在赶紧跑,还有逃脱的机会。”
魏之遥握拳,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表情,但语气颇为豪气干云:“死而死矣,王爷能为我矫诏犯上,我难道是那贪生怕死过河拆桥的宵小之辈?我怎么能牺牲你来换取我逃跑的时机?”
蒲衣眠心中一暖:“皇兄总不会因此要我性命,左右不过罚重一些,你不必如此挂怀。”他往马车里一瘫:“也罢,上山岔路多,翻山看田庄的,打猎的,砍柴的踪迹遍地都是。他们多半也分不出来我们走的哪条路。我便随你再走一段,等追兵追远
了再回。”
而山下这头,元钦带着几十官差驭马上山,不多时主路便分了好多岔路。初冬的山路下过雨不久,土壤松软,蜿蜒的山路上分布着好些车辙、马蹄印和人的脚印。好似处处都有可能,哪条路都有嫌疑。元钦在岔路口停了一会儿,身边众人涌上来:“大人,往哪条路追?”
元钦对五将山也不熟悉,要让他从一众小路中认出魏之遥走的是哪条更是天方夜谭。但是有一点他大致还是有把握的:“一个王爷,一个侯爷,身娇肉贵的。要是真上了山,总不是要在山上当村夫风餐露宿,肯定是要下山另找地安置的的。”他回首问身边的官差,“谁知道山的那一头有哪些村子,要下山去这些村子可有什么必经之路?”
他身边跟着的基本都是附近土生土长的官差。这一问,就有三两人站出来,说山的那一头是连云县,有某某村某某村,通往这些村落的只有两条路。兵分两路抄某某小路去山的那一边包抄,脚程快的话准有一条能追上下山的人。若是逃犯不知道这条近路,还能来个守株待兔。
他们当即分成两队,由熟悉附近路况的人带着绕小路过去山的那一头。
而蒲衣眠这边又走了一个时辰,他有一次提出要和魏之遥分开:“我该下山了,我皇兄想必气狠了,我早点回去主动请罪还能少受些责罚。”说着从窗户探头去唤他的亲信。左右探看却发现那几人不在跟前。再探出身子一看,才发现那几人全在队伍后边,与他隔着乌压压好大一帮人。
这事儿总归是魏府的事,合该他们出人出力。蒲衣眠明白自己出动的人马越多,到时问起罪来承担的罪责就越大。是以他只带了寥寥几人,仅做下山时护卫之用。
蒲衣眠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暴脾气上来就吼:“你怎么拿我的人马做垫后?追兵上来先剁他们?”
魏之遥温言软语:“怎么会?打头阵的才危险,指不定前方有什么猛兽,或许还有追兵在前方包抄我们。”
“我可去你的追兵在前边。让你的人给我的人让开条道,本王爷要回去了。”蒲衣眠大大咧咧
一抱拳,“送行千里终须一别。待长安风头过去了我来给你报信,你就逃走吧。”
魏之遥没有下令让拦在王爷与亲信中间的人退开,只拖延道:“你这样回去,我不放心,要不我安排几个人护送你走吧。万一回去路上遇到追兵,还能略尽绵薄之力。”
两人来回间,一行人马来到一个山坳里,两边都是密林丛生的山坡,前方隐约可见下山的路。蒲衣眠做了这么恣意的事,心头总归不安,一心想着回去抱他六哥的大腿求饶。见魏之遥阻拦,他当即不客气地打断:“你一会儿说前边有追兵,一会儿说后边有追兵,怎么什么都让你说了。”
他强行喝停车夫,拉开帘子就要钻出去:“而且有追兵又如何,追兵顶多把我扭送回去见我皇兄,反正我本来也是要回去的。你欲借人护送我回去更是滑稽,我皇兄的兵马还敢伤我不成,哪里用得着你的护卫?”不料脚底还没沾地,魏之遥从马车里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衫。
蒲衣眠不解,觉得魏之遥这般恋恋不舍很是恼人:“你还有什么事……”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怕追兵的从来不是他,他二人中怕被追兵逮住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姓魏的为何反复要我和他一起跑,我说要走,他还要派人跟着我?
人紧张的时候,五感皆被放大。魏之遥抓他回去的动作一瞬间恍若被无限拉长。风吹过林梢,卷起林间满地的枯叶。他瞧见两边山坡间树影婆娑,隐约现出一些与枯枝败叶不同的颜色。他下意识张嘴,又猛地咽下脱口而出的呼唤,急急回头一脚把魏之遥蹬回马车里。
小王爷出奇制胜,猴儿似的跳下马车跑出三四步才声嘶力竭喊:“来人啊,护驾!”
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的山坡上冲出二三十人。来人皆骑大马,腰间配刀,一字开列,拦住了魏之遥一行人的去路。
元钦从人群中纵马而出,接过旁人递过来的佩刀时。魏之遥的亲信们也追上了逃跑的王爷。当中一人抽出配刀,居高临下地将刀锋架在了蒲衣眠的脖子上。
魏之遥从马车里出来:“我打
小就知道我运气一直不好,此次也不寄希望于能一举逃出生天。”他由一众亲信护卫着来到蒲衣眠身边,垂眸俯视道:“兄弟,得罪了。送佛送到西,你再帮我一次吧。”
尊贵的小王爷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脖子上架了把夺命的刀,呸他:“你个卖国贼何德何能跟我称兄道弟。你个蠢物要是不打我主意只管自己跑,还不一定能遇上这遭。”他一颗讲义气重感情的少年心碎了个稀巴烂,感情上很是受伤。抬头去望元钦时两只眼睛便湿漉漉的,像个咬伤了主人心怀愧怍的猫崽。
眼巴巴的,满头满脸都写着一个意思:嫂嫂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