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谶言
盐铁一案最后落网的主犯乃是一个侯爷,名唤魏之遥。年岁不过二十出头,便已承袭爵位,成了长安城数得上的贵人。
“他家三代从军,老侯爷在四五年前战死沙场,留他一个有跛疾的兄长和他相依为命。爵位顺理成章就传给了他。”元钦他们整理诉状时,同僚们就说起魏之遥的事,“你说他也够煊赫了吧,怎么还要为了钱财做这等事。他家老侯爷为抗击燕人而死。当儿子的倒好,反手把咱们秦国的生铁卖到燕地牟利。”
有年岁比较大的同僚在一边冷哼:“他打小就是街头斗鸡走狗的货色,十四五岁死了爹没人管教。成日跟着一群纨绔子弟混日子,可不得学坏。只是没想到学得那么坏,二十出头就能干卖国的勾当。”
“要不是王府深明大义,派人递了密信过来检举他,我们还真没那么快拿下他。”
说的是魏之遥落网前的几天,与其交好十数年的九王爷派小厮递了罪证过来,这才叫魏候这个隐藏至深的人浮上水面。在此之前,众人只能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还有一伙势力从盐与铁这暴利行业中分一杯羹,并不能具体查证到哪位大员是幕后黑手。
几个人正说着,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卒。他左右看了一圈满屋子的御史,哒哒哒跑到元钦面前低声说:“大人,有个人来探视魏之遥。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还是请您过去看看。”
元钦一头雾水:“每日可允一亲眷探视是惯例。看就看吧,不妨事。”
“可是,来的是九王爷。”小卒挠挠头,“王爷一开始发怒要我们把侯爷放出来,小的不敢放。眼下他两呆了快半个时辰了,小的们也不敢赶王爷走……”
这不就想着来找个后台硬的御史去瞧瞧么。迟则生变,出了什么事他们也担待不起。
九王爷的靠山是皇帝,苻卿御史的靠山民间盛传也是皇帝。这不正好,自家人,好商量。
自打上回一起看过弁而钗之后,元钦光顾着与皇帝别苗头,好些日子没注意这位小叔子的动静。他随小卒前往净狱,靴子踩在地砖上发出吱吱的响声。越是靠近关押魏之遥所在的囚室,
越能听见嘈杂的喝骂声。
“说了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咱两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块儿玩,我怎么可能会告发你?告发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一干政务全是我皇兄在操心,这天下也是皇兄的天下。我一个闲散王爷,我……”蒲衣眠似乎气急了,有什么杯碗茶盏摔碎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狱中,“轮得到我去做那大义灭亲的事儿?”
魏之遥冷哼的声音隔了老远还很清晰:“我干这事,除了几个手下没旁的人知道,也就被你撞破过。”
“你还有脸说,年前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只是小赚一把,干完这票就收手。御史台刚刚成立的时候我还特意提醒过你,那些人不是好惹的。他们背后的不是谢存道,是我皇兄。”蒲衣眠躲过魏之遥挥过来的拳脚,拎起边上的小矮凳就朝人砸过去,“我让你不收手,我让你贪。你现在把命都贪没了,你那一大家子人怎么办?”
元钦打开牢门时,魏之遥捂着血淋淋的额头,修罗一般看过来。而蒲衣眠胸膛还剧烈起伏着,一时没注意有人进来:“你一双女儿我接到王府了,你府上乱成一团,连个给她们喂奶的都找不着。你信我,人是我府上出去的,但真不是我指使的,我想法子给你捞出来……”
“捞哪儿去?”元钦踏进逼仄的牢房,皱眉打断他。
蒲衣眠这才发现大牢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他那公兔子皇嫂站在他身后,神色不善。叔嫂两个对视一眼,不可一世的小王爷突然哑了火。元钦伸了手把拉出牢房,跟狱卒要了铁链亲自挂了锁。
两人并行着走出净狱,元钦板着个脸赶他上马车:“魏家的事你不要再掺和,当心你皇兄又责怪你。”想想这九王爷发言有那么点无法无天的意思,又出言打击:“他最不喜欢数典忘宗的贵族子弟,不会因为你的求情而法外开恩。”
蒲衣眠嗯嗯啊啊随便应着,却也不老老实实上马车走人。两人僵持着,他忽而抓了元钦手腕欲往马车里提:“嫂嫂不要这么绝情,咱们再转圜转圜。”语气黏黏糊糊稠稠叭叭,像个跟兄长撒娇要零用的小少年。
自他把九王爷拎小鸡似的拎出来,
就有不少狱卒行人一脸惊诧地看着这边。这一番推搡,更是叫路边买菜的嫂子婆婆都驻足看了起来。元钦冷不丁被光天化日叫嫂嫂,几乎当场炸毛:“别叫。”
九王爷踩中痛点不放,嬉皮笑脸:“那你上来,随我去吃个酒,玩一玩。”
元钦瞪他,犹豫间被马车里的人一使劲提了上去。轿帘翩然落下,隔绝了外界众人的视线。他正要发怒,老九塞了两颗沁甜的果脯到他嘴里:“嫂嫂莫气,给你吃糖。”说着又装模作样瞧瞧外头的光景:“你看这都正午了,我今日还没吃上饭呢。嫂嫂你可怜可怜我,陪我去银楼吃酒。”
银楼是这一片的酒楼,格局甚雅,隔音做得一绝。人往小包间里一坐,房门一关,里头就是讨论杀人越货都没人知道。
元钦心道鸿门宴,掀开轿帘要往下跳:“我可以送你回净狱吃牢饭,更近。”老九假模假式扯开嗓子就开始喊:“来人看看啊,苻御史对我始乱终弃。我为了他夫妻失和,他却要弃我而去。”
元钦甩了轿帘坐回轿子里,气得咬牙:“蒲衣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老九抛了个果脯到自己嘴里:“他纯良?他装的。”
两个人对坐无言到银楼,叫了几个菜关上房门。九王爷这醉翁才一改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说明来意:“魏之遥的事,我知道他定是要被判斩刑的。但请嫂嫂看在他是忠良之后,又是初犯的份上,可否网开一面。我这两日寻了个与他有九分相似的农夫……”
元钦放下筷子:“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为难你们,审理论罪一切皆按你们的程序来。”九王爷比之蒲衣觉小了四岁,光从外貌上来看还是个纯良无害的少年郎,说起人命来却不过是张张嘴的事,“但是处刑之时,我想要你们给我个面子。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将他两换了。那农夫自愿替遥哥儿去死,行刑之前我会派人切断他的舌头,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我不会同意的。”元钦抿一口茶水,视线扫过他这小叔子,觉着他和这几个月来伏法的权贵并没有什么不同。
“为何不同意?那农夫都同意了。”九王爷疑惑
,“拒绝我对你是一桩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选。”富贵权势日复一日浸淫着长安的贵族,将残酷与何不食肉糜的本性铭刻在了他们的骨血里。
九王爷的神态甚至显露出一种悲悯和自豪:“那农夫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人收养才能长这么大。现在这户人家的亲生女儿病了拿不出银子治。前日在街上被我撞见,收我钱财卖命与我,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元钦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他这不是高兴,他只是没有别的出路。但凡他还有个三钱五钱,但凡他妹妹不是病得这样厉害,他也不至于如此。”
说罢又莫名生出一点欣慰:“你说陛下和你一样,其实不一样。他不会乘人之危,也干不来强人所难的事。要是遇到这个农夫的是他,他定然会施舍三五银钱。说不得还会责怪自己无能,才会让他的子民受难遭罪。”
九王爷:???
“不是,他不要农夫的命,只是因为他不需要用农夫的命去换旁的而已。”九王爷眼尾上挑的弧度透出一丝嗤笑的意思,“没到利害关头,没戳中心中痛处,谁都不介意在人前做个善人。”
“你慢慢做你的恶人,我走了。”元钦抖开外袍给自己披上。
“嫂嫂留步,”九王爷从后边追上来,“你若执意不肯放了要哥儿,休怪我不念叔嫂情分。我要是将你是男人的事抖落出去,你就再也做不了皇后了。”
元钦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你还真是有事好嫂嫂无事臭男人,你尽管抖落去。”他打开房门,大堂里的喧闹与世俗烟火气呼啸而来:“我早受够了这样遮遮掩掩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巴不得有人能在陛下面前替我做了这恶人,替我分担东窗事发的雷霆之怒。”
“我也想知道我撕掉伪装,他是否待我如一。”
秦国的皇后和王爷一前一后踏出银楼。及至日暮时分,皇宫的大门依旧为皇后而开。而京兆府紧急颁布了一项政令:京兆府为长安及周边县城医馆设置了一笔费用,专门用于贫民的医疗。
医馆凡医治贫农的疑难重症,不需向患者收钱,可凭借患者一家的手书和户籍等资料向
京兆府申请补助。京兆府往后每个季度都会核对档案,给予其中.功勋最卓著的医馆以嘉奖,并安排宫中太医每周去受表彰的医馆坐诊,以示表彰。
元钦回宫的路上,已经看见有几个贫苦百姓用板车将家中重病的家眷拉进医馆。汗水沿着他们的面颊流下,热腾腾的充满生机,不至于变成卖儿鬻女乃至受辱卖命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被编辑要求改名,晚点大约会改成《暴君的重生男后》《亡国之君的重生男后》之类的。有想法的宝儿们可以评论区提出来,红包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