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番外
万荷深处,翠凉亭宇,满园里蝉儿喧阗,烟台池上细蛾浮影,皆映着一轮日落。傍晚的风缱绻牵萦,拂起了一岸的柳条妙曼,以及那片惊世的芳菲裙边。
这是初嫁头一年,霜鬓改红羞,桃杏满枝头。张碧朱对这府里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两个眼不肯错过一寸艳景,将这方属于她的、一生一世的家看得个透透彻彻。
“小姐你瞧,”珍荃的手遥遥指向天际的彩霞、与彩霞下头黄橙橙的湖面,“啧啧啧……,这宋府还真是大啊,竟然还圈了一个湖在里头,咱们进来半个月都不曾逛过,今儿这一遭,可是把腿都走酸了。”
追随她的指端,望见霞色如锦,张碧朱小小地得意,挑起了下巴,“这是自然了,从前就听说,三哥家的园子大得很,这是当年太/祖皇帝赐下的府邸,听说是先朝哪位王爷的园子。”
绣履几双,缓步斜阳,徐徐岔入边上一条月季夹道上。不想由哪里陡然窜出一个二三岁的幼童,不留心就扎入张碧朱的怀内,幼童手里捏着块滴酥鲍螺,撒了她一身酥屑。她垂首自视一瞬,就瞧见月白的留仙裙沾了零星油污,立时气红了眼,“哪里来的小孩儿?把我裙子都弄脏了!”
幼童小小的个头才到她的腰,扬起粉嫩的小脸瞧她一眼,旋即低下头背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短短几句话儿叫他说得磕磕巴巴,张碧朱鼓动着腮,余怒未消,即见远远的一个丰腴的妇人走近,将小孩儿抱起朝她颔首,“小少爷年幼,冲撞了太太,请太太不要生气。”
“小少爷?”张碧朱将她怀里白嫩嫩圆乎乎的小孩儿细窥一瞬,“这是宋知濯?我知道他,是三哥的长子。”
至此节,那妇人复将幼童轻轻放下,柔声引导,“少爷,这位是爷新娶的太太,您该叫母亲的,快,给太太请安。”
那幼童仰着脸亦将张碧朱窥一晌,方将两只小手阖拢,趔趄弯腰,“儿子宋知濯,给母亲请安。”
张碧朱将一张桃李杏花春的脸死死皱起,别开了几寸,“不要这样叫,我不是你母亲,我才
不要给人当娘呢!”
晚霞层叠,风扬起飞红如雨,她嫣红的披帛擦过了小小孩童的头顶,保持着一个少女的骄傲,迈向了天地云端。再往前,就有一偌大的爬花架,攀着蓊薆葱葱的飘香藤,密密匝匝地结满了桃红的花朵儿,半掩着一道月洞门。阳光斑驳地映着白墙,里头却有几片高檐屋舍。
几人够着脑袋往里头瞧,只见浓荫密集,隐约有些阴森的凉意。珍荃两道弯眉扣得死紧,偏首望向张碧朱,“小姐,这里是谁住的?怎么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
另有一叫芸儿的丫鬟拥过来低低喁喁,“这国公府这样大,人口却不多,大约是没人住吧,我瞧好多屋舍都空着呢。要说咱们小姐是有大福的,嫁给了爷,虽说咱们爷现不是官居要职,可爵位是一品啊,况且爷长得那是不必说了,家底儿又殷实,最要紧的,上头还没有公婆,长兄病故,眼下就有位二爷,听说爷病了,不大出门户,咱们小姐不必受谁的钳制,这府里头就是小姐当家做主。要我见呐,这人丁单薄也有人丁单薄的好处。”
金滚滚的日头在西边儿,晒着满地红缨与这一片莺雀巧啭。张碧朱一双妩媚的眼弯成了两道月桥,承托起满心的幸福与欢喜。
这一个才住,那一个又起,珍荃巧妙地搭上谈锋,“你这话儿没错,上回归宁省亲,咱们府里头的大奶奶嘴上虽是左一句右一句地讥讽小姐是填房,年纪轻轻就给人做了继母,实则心里不定嫉妒成什么样儿呢。这满京城去打听打听,谁不说咱们爷是天下少见的英俊男人?身有爵位,又有功名,如今不过二十二三岁,前途未可限量。咱们那位大奶奶,从前小姐在家时就总同小姐过不去,说话儿总是酸溜溜的夹枪带刺儿,小姐倒不要同她计较,指不定她心里头气成什么样儿呢!”
“我才懒得同她计较呢,”张碧朱的眼由那月洞门内收回,腮似丹红,沾沾自喜地将左右各瞧一眼,“她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没什么见识,我要是同她计较,岂不是显得我也没见识了?横竖现在我嫁人了,又不像从前天天儿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往
后啊,她想见我还没机会呢。”
“对对对,还是咱们小姐有度量!”
笑音婉啭,声娇媚迭,十分凉意淡妆梳,点缀了这夏日的傍晚。估摸着时辰,宋追惗大约快要归家,几人再无心闲逛,旋身就要往来路上去。
正值蝉歇蛙起,天色/欲晚,幽幽的暗黄即将收尽。却不想身后一阵淅索,几女回首一望,正由那月洞门里猛地蹿出来个人,形容还未瞧清,人已奔到眼前,两只手揿住了张碧朱两个胳膊直晃,“青青!青青!你回来了?青青,咱们的儿子呢?咱们的儿子到哪里去了?……”
一架若风摆柳的骨头险些被这人晃得散了架,无措片刻后,张碧朱适才将他瞧清,是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子,面颊被一头蓬发掩盖,瞧不清什么样子,只瞧见他的眼睛,满是期盼与恐惧。
这恍一见,就将她唬得泪珠儿打转,乜呆呆地将两个肩往后缩,“我不是青青、我不认识什么青青,求你别伤害我!”
见此,三个丫鬟慌着涌上来,将她的手臂直往外抽,“你是什么人?!快放开我们小姐,你知不知道我们小姐是国公爷夫人,你不要命了不成?!”
那男人听见,两眼大睁着朝四下虚妄中睃巡一圈儿,攒着三千怒与惧,将张碧朱两个柔软的臂扔开,“国公爷夫人……,哪里来的国公爷?我才是国公爷!青青呢?你把青青怎么了?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你、你们,把我的妻儿怎么了?!”
几女仓皇无措,却见月洞门内奔出几名小厮,为首一人躁慌慌地就将此人架住,“二爷、二爷您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快跟我们回去,不是让您在屋里好好儿呆着不要出门儿吗?快快、快将人带回去,好好看着,再叫跑出来,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杀的?!”
该人将手一挥,几名小厮便死死架着男子托回垂花门内。独他滞后,诚惶诚恐地朝张碧朱行礼,“是小的们看守不严,让太太受惊了。太太可有伤着没有?我叫人送太太回院儿里去?”
张碧朱惊魂未定,面上涕痕错乱,瞧也未瞧他。倒是芸儿浅裙一开,迈上前来一步,“这人是谁?方才听见你叫‘二爷’,未
必这就是府里头那位犯了疯病的二爷?原来病得这样重,是怎么疯的?又怎的不请太医来瞧瞧?”
“正是呢,”小厮灰布襕衫,面上带着一丝客套谦卑的笑意,“这说起来,还是三年前的事儿了,我们二太太那时怀着身孕,往金源寺去烧香还愿,不曾想路上遇见暴雨,那山路打滑,连人带车的滚到山崖底下,真是苍天无眼,等找着时,一个小厮两个丫鬟、连着二太太与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
言着,他可悲可泣地摇首,似怀着一颗天大的悲悯之心,“我们二爷听说后,当时便哭晕了过去,足足三日才醒了来,谁知打醒来那天起,说话儿就开始糊里糊涂的,一会子让小厮备了车马要去金源寺接太太,一会子又让总管房里准备席面,要宴请亲友来贺小少爷的洗三之礼,这可不疯了不是?当时请了多少太医吃了多少药,恁是不管用,反倒一日比一日疯。后头一年,又是赶上太爷过世,年底老爷又病故了,这一连串下来,二爷的病便愈发的严重了,从前一日里倒有半日是清醒,说起话儿来也与常人无异,可打那年起,一日里也不得一个时辰的清净,常常是喊打喊杀。满府里,现就剩咱们爷这一脉,为着光耀门楣,爷是忙得后脚踩前脚的,更没有功夫日日守着他,便只好叫我们这些小厮留心看守,不想今儿没留神,叫二爷跑出来惊了太太,小的们真该万死!”
倾筐倒箧一席话儿说完,张碧朱泪水已止,唯有睫畔卷着点儿水星,忽闪忽闪地逐渐消逝,“原来是这样儿……罢了,也没什么大事儿,你去吧,以后可要好好儿看管着。”
那小厮领命自去,几女复还,言着飞花雨下,款款步去。一步一线风,卷起了张碧朱的一丝心疼,鼓着腮垂首,“原先只瞧三哥是一品国公爷,又有官职在身,好一个青年才俊。却不想他也这样艰难,你们瞧,如今整个宋府的担子都在他一个人肩头挑着,难怪日日里忙得那样儿,我前儿还怪他回来暗了,同他使了好一阵的小性子,真是不应该。”
三女于身后摘花弄草,闻言缄默。缓缓地,朜辉撒满人世
,是一片轻纱柔影的浮光,月儿照着这归途,同样亦照着另一条来路。宋追惗英姿勃发地入了府门,整一日繁琐公务未在他身上留下疲惫,万年未改的容颜似葱林繁盛。
瞧他的步子是要往张碧朱院儿里去的,谁知途中幽暗的某处走出来一年轻男子,拦了去路,“爷回来了?不知用过晚饭没有?”
两位挑灯的小厮后退两步,宋追惗借着昏黄的光晕,将他似忧似患的面色打量一番,“孙管家,有什么事儿吗?”
“有件事儿,想着还是先同爷禀报禀报。今儿傍晚,太太在园子里闲逛,不想二爷闯了出来,嘴里喊着二太太的名儿,逮着咱们太太好一顿胡言乱语,将太太吓得不轻。”
“他?”宋追惗沉下去的面色绽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摇首望着那一轮浮云伴着的满月,“你不提,我都快将我这二哥忘了。他不是好好儿关在院子里吗?怎么会偷跑了出来?”
那孙管家稍一埋首,陪着个淡淡的微笑,“看管的小厮打了个瞌睡,谁知一错眼儿,就让他跑了出来。我想着,二爷疯疯癫癫,又有伤人之嫌,这两年总将他关在院儿里,倒没什么大事儿。可谁都有个疲乏的时候,往后若再有哪个小厮没留心,又让他跑出来胡言乱语,岂不是有伤体面?如今咱们家的新奶奶,可是吏部尚书的嫡女,还是延王殿下的表妹,这一家人同延王都走得近,……要是不留神伤着了太太,岂不是就伤了两家人的亲戚情分?”
身侧是一棵松柏,叶影婆娑,摇晃月色,宋知濯背起了手,黛色的襕衫在风里勾荡。时隔一刻,他挂起眉,朝孙管家扬一扬下巴,“你今儿不提,我都快忙忘了此事。这都小半年未见过二哥了,就去瞧瞧他吧。”
身后的小厮朝孙管家递上一盏霜白的绢丝灯,二人便一前一后地折了方向,乘着渺渺茫茫的月色,走向一条情冷心凉之路。
飘香藤的香味儿暗馥浓郁,使宋追惗皱了眉,而更令他皱眉的是趴跪在幽光浅伏的地板上、像只野狗一样用手抓饭吃的男人。这是他的亲哥哥,他的黑靴慢跺着,围着这一个蓬头垢面毫无尊严的男人转了一圈儿,渐
渐就有一线唏嘘由他鼻息内喷出。
负责看管该院儿的那位小主事垂着脑袋,一双眼追随着他沉稳阴鸷的步伐,“回爷,二爷现今是越来越糊涂了,送来饭摆在案上,他偏不坐着吃,回回都端着碗这样儿吃。下人们来扶他他也不肯就座,非说是案上太挤人太多,小的们也没个法子。”
绮窗纱眼里钻进来许多细蛾,绕着两盏昏沉沉的银釭,以致案上一碟金酥芙蓉卷上躺了满是零碎的蛾尸,像爬满华帐的蚁,透着股子可怖的恶心。地上那人却不觉似的,掏空了一个碗,又像个猴儿一样蹿起,抓了两个芙蓉卷,惶惶缩到墙角里拼命往嘴里塞,咂啖大嚼。
他躲在一方长案下头,几如四四方方嵌着一幅戏猴儿的画。宋追惗果然笑了,夜风狭长而动,扑来了靡靡艳香,也卷带着他的声音,是一种腐败而轻盈的讥诮,“二哥?二哥,好好儿的饭不吃,作甚要吃那些脏的东西?你这样儿,叫人晓得了,岂不要说我如今当了家,反叫你这位二爷弄得落魄潦倒?快起来吧,我叫厨房里再给你做些吃的。”
那人瑟缩着,退无可退,一双眼透过凌乱蓬发,露出痴痴的恐惧,将头拨浪鼓似的摇着,囫囵不清,“青青呢?青青呢?我不袭爵了、你把她还给我,把青青还给我……”
“二嫂死了,”宋追惗撩着衣摆落到案上,一只手翻出一个青釉盏,指端在口端徐徐打着圈儿,“你忘了?连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儿,一尸两命。二哥,我知道你想替她报仇,你一定恨死了我,可她是因为你死的,你实在不该恨我。谁叫她一个好好儿的清白女儿,偏偏嫁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