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缚春
妇人身量纤纤,举止娴静,正坐闲饮茶,闻听翕响,忙将盏搁于茶托,捉裙起身。
她手拈一张羽缎绢子,将明珠扫量一圈儿,立时如沐春风地情状,唇角牵起弧线,“这位便是明珠奶奶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叹足,乍自慌一瞬,满是愧色地笑笑,“您瞧我,都忘了自个儿报报家门了。我家夫君是游骑将军付匀,现在殿前司、您家夫君麾下任职。说来惭愧,我家夫君任职这些时了,我倒是头一回来拜访您,您别怪罪才好啊。”
斜门而入的光将地上铺满中庭的毛罽照得十色流锦,明珠恍然忆起,上回同样在这里,沁心倒是提过一嘴,宋知濯那些下属官爵们想着要来与自个儿交酢,眼下这不就是来了?
她和煦地笑起,将这位付夫人请到座上,自个儿也不去上榻,只在她边上捡一根折背椅坐下,“夫人太客气了呀,我就是个侧室,哪里当得起夫人这样儿看重?夫人来得正巧,我才从我们奶奶那里过来,不如我领夫人过去,有什么话儿只管跟我奶奶说好了。”
枝稍鸣翠鸟,一声接一声的叫得欢畅,滚和着付夫人的巧笑,“哪有什么事儿呀?不过是来拜会拜会。我就在这里同您说会儿话就好,倒不必去惊动她。”她将面色缓缓沉一下,手搭在案上倾身一寸,略显亲近,“说实在的,你们这位奶奶我早就如雷贯耳,自幼不在京中,从小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我们这些平平常常的小官家眷,哪里高攀得起?我说话儿直你可别恼,还是见你亲切些,没有那些架子。我今儿初次来,也不好打空手,随意带了点儿家里闲着用不上的玩意儿来,横竖搁在那里也是积灰,你可别嫌啊。”
说她客气才是真,明珠睐一眼案上那堆东西,光见那三五个大小不一的锦盒就晓得里头的东西绝不下千银之数。面上同笑,嘴里连拒,“哎呀,你来就来好了,哪里要带东西啊?贵府里地缝子扫出的灰都沾了金,何况是别的?我万万当不起,你快拿回去!你下回只管来,千万别带
什么东西,你要带了东西,我可不敢见你了。”
“奶奶不收,我也不敢再来了,”这位付夫人将腰一转,佯作嗔怪,“奶奶不收,是怕担上什么受贿之嫌?你放心,我也虑到这里,这些东西不过是些零碎玩意儿,就是平日里走亲戚送礼,也比这金贵得多。我晓得奶奶原是庙里修行之人,也不送那些金银污了奶奶的眼,还没有奶□□上一颗猫眼石值钱呢,奶奶不收,就是嫌我礼轻了。”
身后丫鬟适时地将几个盒子揭开,确都是一些无翠无宝的头面首饰,只是雕工别致可爱,尤其一只巴掌大的银鸟笼,里头墩一只雀鸟,竟似活的一般。
身侧青莲将一应东西在心内估了个价,不多几何,便偷掣了下明珠。明珠会其意,对着付夫人甜甜一笑,“夫人如此客气,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收下。”言着,由自个儿手腕上撸下个蓝田玉细镯递去,“这个就算是给夫人的回礼,夫人先别忙着推辞,听我说。我想,夫人如此看重我,我瞧夫人也十分有眼缘,不如今儿就算我们交换个信物,以后还要常来常往的好啊。”
日头在酬客笑颜里一寸一寸滑落,漫长的一天,宋知濯在金乌仄落前跨进院门,手上提着一个象牙繁雕的食盒。他所见的是一群丫鬟簇拥着明目皓齿的明珠,她的指尖在人群中立起,捧着一个大雁风筝,纵身一跃,将大雁放生于碧空,随之抛撒掉他脑中芜杂的公务。
线头在侍双手中,众人旋裙奔走,纷纷去抢。明珠亦是咯咯唧唧的笑着,错目间就见宋知濯站在院门下,她错了方向,牵裙直奔宋知濯而来,“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我的紫苏膏呢?”
他提起象牙食盒在她眼前晃一晃,牵过她的手进屋去,身后跟进来两三个丫鬟。明珠由食盒中捧出玉花碗,一行吃,一行踅入里间帘下,见他由丫鬟们服侍着宽衣解带,剥去朝服。哒哒则在她脚边等候半晌,见她没有赏食的意思,又静默地趴下。
绵密的斜阳恬静悠扬,如水清澈。很快,宋知濯罩上一件淡紫色的蜀锦襕
衫,丫鬟们退下,他亦随之上前,垂着头抿掉明珠送到唇边微凉的一块紫苏膏,在她腮边一吻,“少吃点儿,一会儿还要吃晚饭,夜里又嚷不舒服。”
她得意地仰着脸,“我能吃多少你不知道?”
尔后他笑一笑,错身到了外间大台屏隔断的书房,在书案后头坐下。明珠紧随其后,捧着碗囫囵吞咽,“今儿付匀付将军的夫人到家里来了,说是来拜访我,送了一些料子一些小玩意儿,我见不值多少钱,又推脱不去,就收下了,回了她一个蓝田玉的镯子,这不算受贿吧?”
“呵…,付匀倒是有眼力见儿,”他手上正翻着一张公文,闻言由中抬眉而起,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他夫人也算十分聪明,收就收吧,往后大概还有人来找你,推脱不过的,你便拟一个单子,回头我叫人还礼过去就成。”
“还有人?”明珠略显惊色,尔后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模样伏倒在案上,“要是别的人送来什么金佛玉座、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摆在我面前,我却不能收,我岂不是要心痛死了?我的如来佛,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呜呼哀哉,其情之痛,令宋知濯震着胸膛大笑起来,笑散了积山填海的公务中所有的凝重,“小财迷,你白修行那么多年了?这点子金银粪土的诱惑你都受不住?”
“什么这点子啊?对你是‘这点子’,对我是金山银海!我就是没出息、我就是见钱眼开!”
“我这些钱还不够你花的?嗯?你还要眼馋别人的?”
泉清浄泚的嗓音勾起明珠潺潺的笑意,抛碟子搁碗地踅入书案内,往他肩头搡一把,“银子哪有嫌多的?”
他稳稳地将她安放与腿上,被她对光一侧闪耀的猫眼石夺了魂魄,仔细看她眉目开展出的动人笑颜。那些面上恭维的下属们背地里如何说他于女人方面没见过世面,才会被一位平凡不过的乡野村姑迷了眼,或是揣测这位比丘尼如何香艳如何淫/邪,都不可能对。他想告诉他们,他看过许多被玉露浇养出来的美丽,所以才
爱她饱经风霜的顽强。
槛窗入清风,拂散了明珠脸上的俏皮之色,她两臂环上他的脖颈,头枕在他肩上,幽幽切切地叹息,“唉,她们干嘛来找我呢,我又不是正经的大奶奶,现放着正经的将军夫人不去应酬,倒要来为难我一个做小妾的。”
闻言,宋知濯好笑地将她一把腰盈盈一握,推开些距离,架高一对浓眉望她,“你少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为什么你还不知道?”
明珠凑近了眼,故作狠色地向上拽提了他的发髻,“嗳,人家做做样子嘛,你做什么要拆穿?”
他像是半点儿不生气,温柔的笑一笑,“你今儿去见过童釉瞳了?她……,为难你没有?”
“见过了,”明珠安坐与他腿上,由袖内牵出一张月白如意纹绢子漫不经心地揩着嘴,“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美人儿,那叫一个好看,周家小姐也不错,也是数一数二的出挑。她们都十分有礼,大家闺秀,怎么会为难我啊?况且你瞧姑奶奶可是吃素的?谁也别想欺负了我去!”
她刻意滗掉了一些事实,毫不在意地推一推他,“嗳,你要不要去她们那边一趟,吃个饭或是留宿一夜,免得童大人届时找你麻烦啊。”
“他既然已将女儿嫁到我们家来,怎么好再伸手管我家后院里的事儿?”他无所谓地笑一笑,“我是晚辈,他不顾及我,也要顾及父亲的脸面,不会说什么的。”
二人说一会儿话,便于夕阳下用过晚饭,一日一夜就此耳鬓厮磨地擦过。
蔷薇徐徐凋敝,菡萏缓缓生香,宋府下剩的二位公子打点了行礼下了闱,没了宋知书所招来的笙歌檀板,府内又显清净不少。
鱼池闲静,纱窗滤阳,长亭下倚槛坐几个丫鬟,将手中鱼食闲抛,引过一群鱼儿争相唼喋,琉璃的鱼尾拍打出晶莹水花。北廊下门户紧闭,满院儿里不见楚含丹的纤姿。原来一大早她便带着夜合回了娘家。
如今楚府萧条,不过是靠着旧门头撑些脸面,光景实则大不如前。楚母一身素缎坐于榻上,追忆往昔,唉声叹气,“早
知道,当初就不毁你的婚,仍将你嫁给大公子的。你瞧瞧他如今,多大的风光啊!满朝文武,再没有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同他一般大的,即便是做了官儿,连朝堂的门槛儿都摸不见呢。他不但入了朝堂,还是殿前司指挥使、镇国大将军,倒比他那二弟要出息得多!……”
一线风撩动起楚含丹一股辛酸恚怨,她冷下脸,生硬地打断,“母亲不要再说了,先前你们想他不中用了,将我悔婚改嫁,如今还提这些做什么?”
见她似有不快,楚母前倾的半身拉正一分,些微尴尬地笑笑,“是、是,不提这些……。”静默一瞬,复又窥她脸色,言低回转,“今儿你来,你父亲恰好有事儿出门去,……嗨,还不是为了跑门路的事儿嘛。他出门时同我交代,务必要将此事儿同你说——他听闻潭州原通判快要卸任,便想着走走门路。你父亲倒是不骄不躁,愿意从地方官做起,打几年前延王的事儿出来,他便被罢了职,在家横竖闲不住。你那公公铁面无私,求他也难,你父亲便想着让你去找大公子说说。”
仿佛被吞入一个贪婪的兽口,楚含丹只觉有些喘不上气,几个指端里一条霜白绡帕被攥紧,瞥她一眼,“父亲这把年纪了,不在家歇着,还想着做什么官儿?倒是在家的好,虽然日子不比从前,省吃俭用、多打算算日子总能过得去,何必还要折腾呢?”
“我何尝没劝?”楚母锁了眉心,手一摊,“可他哪里肯听?……我的儿,到底还要你去开个口,因从前这桩婚事儿,你父亲不好去找他,可你们一个府里住着,终究好说话儿些。况且上回你父亲那事儿,还不是靠他在你公公面前说了几句好话?可见他心里……还是不好拂你意的。”
前尘旧恩,早就烟消云散了,几如眼前光束里的浮尘,看得见却摸不着。楚含丹思忖一瞬,还是摆硬了肩骨,“我求不上他,母亲就别指望我了。”
怔忪半晌,楚母同样摆正了腰身,随之亦摆硬了脸上,“不指望你?不指望你指望谁?我与你父亲膝下就你这个女儿,若是有
个儿子,也用不上指望你。如今你不主动想着帮衬帮衬,你父亲说话儿,你还要往外推脱?不过是一句话儿的事儿,你去说了,他还能不依你?”
“他凭什么要依我啊?!”
“凭什么、就凭他从小跟你定了亲!”楚母瞪大了眼,可见难缠,“又凭他是兄长,你们如今是一家人。哦、未必愿意扶那些外人,反倒不愿意扶自家人?你不想想,你父亲若是没个官位在身,你在婆家腰杆又能硬到哪里去?你婆婆不在了,你们府上不是新娶进来童大人家的千金?那可是家世不得了的小姐,你在她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啊?你父亲这样儿,倒也不是单单为了自个儿,说到底,还不是为你,你怎么就不体谅体谅?”
楚含丹扭脸望过去,见她红口白牙,喋喋不休,像是要吃人的兽。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生养一个女儿就像养肥一头猪,终是要一刀、一刀地从她身上讨回那些含辛茹苦,好在,由她的婚姻开始,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偿还。
她在心头气吁吁地喘,面上虚弱地笑开,“我晓得了,母亲不要急,我回去想想法子便是。”
“嗳,就说你还是懂道理的。”楚母卸软了腰身,背着纱窗陷在半寐的光影里满意地笑了。
尔后留下攒了几个月的月例银子,楚含丹带着夜合出府登舆。越来越炙热的太阳照在她身上,将她身上尽有的珠金缎锦折出耀眼的光芒——一种濒死前炽烈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