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恶念
啸啸的风吹向辽阔的漠北,卷起一场飞沙。一行铁骑总算到达延州,宋知濯片刻不歇地招来知州与地方官员坐定议事。
延州燥烈比京城尤甚,一行半月之久,宋知濯的双唇业已起了不少细碎的裂纹,似一匹风霜中的夜狼。他端在上座,不时就要举盏抿茶润一润干涩的喉头,两眼如炬地将那孙知州望住。
只见那知州捋一把须,一把老骨头挺得极为硬朗,眉心几道皱纹被笑容叠得愈发深重,“总算把将军盼来了,先前就听见有旨意来说朝廷里要派位年轻新将来镇压辽人,原来是派了小公爷前来。如今一见,真是年轻有为,颇有国公爷之神采,实乃国公爷之幸、朝廷之幸啊!”
一番酌客谦词,宋知濯亦不大往心里去,将盏搁下,拱手礼让,“大人太过奖了,不过是侥幸之功才得以报效朝廷。大人,可方便将边塞细事说予我听听?我知道个虚实后,也好与将士们商议如何应对辽人。”
“正是要说此事,自打曹仁出了事儿,原来的禁军就充到了穆王军中,一应都调往寿州去了,延州边境上不过是本地监军。这里失了重兵,渐渐便有人作奸犯科,却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又都是些号称辽国子民的人,我们地方官员只好抓一抓,说两句就放了。可这些人竟然屡教不改,地方官员找到辽营那边去交涉,他们也不过是打些哈哈。故而我多次请奏朝廷,想叫人镇压一下,以防扰我边关百姓的安危。”
几双眼真望向宋知濯,他罩一件琥珀色圆领袍,年轻俊逸的脸上一双深明的眼沉寂一瞬,声音果断而锵然,“什么辽国子民?我看尽是辽兵伪装,屡屡来犯,不过是为了试探我朝天威。”
“如何不是呢?”孙知州捋须款笑,“我们心里彼此有数,不过朝中一直未有定论,我等也只好随他们周旋,如今既然派了将军前来,自然就不能再纵容辽国此举。”
小小缄默后,宋知濯挥了衣摆,便有一名身披铠甲的年轻将士拔座抱拳,“末将在!”
“你先带一万人马换装成平民,随监军
徐大人到在境内抓一些犯事的辽人,再由知州地方官员修书一封与辽军,就说一个人一万白银可赎,若是三日内没有赎金,就按我朝律法处置这些辽民。他们若来赎,就是还惧我朝天威;若不来赎,为保他国颜面,定然是要与我军开战,届时我等正好领兵讨伐!”
那何校尉领命自去,先驱一万兵马,宋知濯与一副将带兵压后,到得边镇时,已是五日后。荒原的风永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刮尽了宋知濯一身书生风度,露出□□裸一片杀机。
安营扎寨后,宋知濯先后召集各副将、校尉于营中部署。黄昏的半明的光透入营帐中,将他手上直指沙盘的剑尖反射出凛凛寒光,“诸位,辽人所擅骑射,安营在此处的有五万兵马,我军不过三万,加上监军人马,也不过四万,故而不可硬碰。且看这里……。”
众人眼随剑尖望向沙盘一处标地,“这里是一处枯林,其中有一个小湖泊,辽人向来是豪放不羁,行军人数众多,必定是要在此处歇脚饮水。许校尉,你先带几名刺客,夜潜至此,将我由京城带来的“软足散”大量投于湖内,即便他们的人不吃,马总是要喝水的。何校尉、你领两万兵马同我一齐在阵前对敌,弓箭手、盾手、弩兵在阵前主攻,他们的战马饮过此水,必定会体力不支,待杀他下他一半人马后,不必再追,且放他们去。方校尉,你领五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乱石内,以断辽人后路,但不要斩尽杀绝,且留他们一些兵马回去。”
各方部署后,众人散去,唯独副将梁成还在帐营内。一盏油灯正随辽阔的风四面摇曳,将灭不灭地映着宋知濯更深的眼色,“梁兄,辽军战败后,必定会整兵再来讨伐,你借机带一万人马在此处镇压,以作掩人耳目之用,我自带两万禁军直奔寿州与穆王汇合。你千万切记,不要将辽兵赶尽杀绝,要你来我往地与他们周旋,以此机拖住圣上或景王招我回京,他日事成,你再将辽兵痛击于此,我定会向新帝请旨报你的功劳。”
“大人放心,”梁成抱拳领命,神色不见战事
既来的忧心,反而可见前途无限的喜悦,“大人如此看重末将,末将自然为您马首是瞻,一切都听从大人安排!”
至此,疲乏劳顿的一天就此过去,营中只余下宋知濯一人以及耳边呼啸的风。他倒在一张简单的榆木榻上,皮肤触及丝柔软锦的这一刻,他周身的杀气如枝叶轻敛,重新绽放出一抹绵长的思恋。
他在想着明珠,当严肃的杀机暂时褪尽后,或者说,是脑中明珠的娇靥巧笑驱散了这些凝重的战争与死亡,令他身陷漠北的深秋,而心中却开出了江南温柔的烟雨中——盈盈伫立的清荷。
夜灯在黄沙中寸寸残烬,相反的,是宋知濯分分点燃的叹息,他紧闭着眼,想念着他的故乡,思念那里的每一丈山川河流、青丝如瀑,以及她轻如四月春风一样的嗟叹,如歌、如诗、如曲,在每个起承转合里,他亦在那片土地沉沉浮浮。这些细节清晰得似昨夜刚发生在他眼前,他一遍遍地复习着这种熟悉的欢畅,以此来取代圆月旷野中的无尽空虚。直到过两日,雄壮的万人兵马将他包裹。
这一天,宋知濯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点兵。黄沙内是一片铠甲齐整手持弓、弩、盾、□□、短剑的勇士,风撩起他们头盔顶上的红缨,组成一片飘摇的裙。他瞩目着这一切,胸中澎湃得似见到明珠的头一天,这是每个男儿共同幻想的情人——权利。
随后像他预料的一样顺利,两军对阵,他长啸一声驱马杀入敌中,手中的长刀几如削砍落叶一样劈向敌人的背、颈、四肢,震天的铁骑之声里溅得他满身满手的鲜血,染就他一身荣耀的暗红。
与漠北的炽烈的鲜血不同,京城的杀机永远在拐弯抹角中迂进。
将晚天色里,艳红的鱼在水中争食噞喁,扑腾的尾绽出冰晶玉洁的几缕水花。亭上的阑干搭一条纤长的胳膊,拈一捧鱼食撒向池中,再度引得一群鱼打尾拍水。
斜上廊沿下坐着挽髻戴簪的慧芳,愈发的光艳动人起来。反观亭隅内的楚含丹,一片乌发像是刚洗过,披散在荏弱的背脊,未着玲佩、未描粉黛,却自
有一番天资动人,蕴静生香。
这便是恼人之处了,即便她眼下陷于困境之中,却仍旧是美的,像落到鸡窝里的凤凰,仍旧高贵得不可一世!慧芳禁不住自视自身,满身锦缎珠翠装点,相貌分明可观,却仍旧觉得自个儿像插了凤毛的野鸡,浑身不对劲儿。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在锦衣玉食间越发彰显,她将眼一横,下睨着远处的罪魁祸首,“这么瞧着,奶奶心情像是好多了,这两日竟然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坐坐,只是不知身上可有好些没,可千万留心,要是落了什么病根儿,下半辈子可怎么生养呢?”
言中状若关怀,语中却似讥似讽,楚含丹远远由下至上将她望住,心中千万的火却烧不到面上。在屋里淤着这些日,她在指缝流逝的时光里无数次点算那些幻梦的碎片,像审视自己少女的遗骸,它们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日。
她被打磨得比从前更加会笑,此刻便在她脸上挂起一抹半凉半暖的笑来,悠扬的嗓音将慧芳唤着,“慧芳,你下来,我正巧有话儿要同你说。”
大概是做久了丫鬟,慧芳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牵裙下到亭中。等意识见自己招之则来时,登时将脸色挂得更加难看,“以后奶奶有事儿就上去说,别还拿我当丫鬟似的使唤!”
引得一旁的夜合捂嘴直笑,却被楚含丹睐一眼,她便止住,十分恭敬地倒一盏茶递到案上给慧芳,“姑娘这话儿可就说岔了,即便从前你是丫鬟的时候,我们小姐也待你十二分的尊重啊,有好东西也想着给你留一份儿,你怎的恩将仇报呢?”
闻言,慧芳不由翻出一截眼白,斜睐一眼楚含丹,又将眼落回在夜合身上,“你们主仆俩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从前那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拿我当枪使罢了,还要我记你们的好?可别来恶心我了,上回落胎的事儿你们忘了,我可记得一清二楚呢!”
观其情态难改,楚含丹悬在口里的话儿又咽入腹中,反生起另一股怒气,面上还是嘻嘻笑着,“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赔个不是呢,上
回原是我错怪了你,如今你瞧我,不是已经受了责罚?”
慧芳冷笑出声儿,哼哧哼哧的娇音直引人发毛,“奶奶就别装这贤淑样儿了,我可再不上你的当了,你这些话儿,只管留着给那些小丫头子们听吧!”
说罢,她曳裙而出,半片嫣红的裙如山鸡俏丽的尾,一搭一搭的消失在几块石磴之上。夜合眼见那裙边弥散后,叠了眉心将楚含丹凝住,“小姐,这我就不明白了,脸都已经撕破了,况且她不过是个丫鬟,从前咱们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也不必怕她,干嘛要腆着脸去哄她呢?你有这心思,还不如去姑爷面前说两句软话儿呢!”
长风入亭,撩得楚含丹一缕发丝糊了脸腮,眼中似乎也有什么丝丝缕缕地蔓延着,“我又不是为了怕她什么,不过是想叫她帮个忙,既说不通,也就罢了。”
“帮什么忙?”夜合攒虑千度,一双叶眉拧得更深,也搭着亭沿的扶槛坐下,“有什么事儿你吩咐我好了,这慧芳能帮咱们什么?不过是个胸无城府的张狂丫头罢了。”
楚含丹将她望住,酽酽重重的眸中似乎穿花过榭,直望见两个成日只知嬉嬉闹闹的幼女,无烦无忧。
久寂后,她倏然一笑,眼中重新燃起一点明曜,不够强烈,只如中霄清月,“夜合,我记得你好似比我小一岁,如今我都嫁人两年了,你就不想找个夫婿和和美美的过自己的小日子?”
柔情似水中,夜合觉察到什么,沉下眼来,“小姐是为了上回大奶奶的事儿要赶我走?”
风颠里是楚含丹漾起的几缕发丝,拦腰隔断一份真挚的深情。她笑一笑,难得纯真,“我不是要赶你走,一则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样陪我耽误下去,倒把自己个儿的好前程耽误在里头,我也不忍。二则,咱们自幼在一处长大,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是晓得的,你说什么做什么无不是为我好,可那是你认为的好,不是我想要的。”
二人对着斜倚在这稳固的扶槛上,一人专注听、一人专注地说,“夜合,如果你要问我想要什么,那么我也说不出
个究竟来,我只是觉得憋得慌,似乎别人不顺心,我就能稍微顺心一点,我就是瞧不惯别人比我高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讨好慧芳,因为我想着她是个丫鬟,她在外头恐怕能有些门路,我要让她帮我找着颜明珠!我要杀了她,我要让宋知濯一生都不痛快!……可在你看来,这都不是要紧的事儿,只有讨好宋知书才是要紧事儿,你必定不会帮我去做这些,与其你我日渐生出嫌隙,不如你早些离了我嫁人去吧,咱们主仆二人,也算有始有终的好过一场。”
她坦率得像艳阳里的一片瑞香狼毒,绝美而瘆人。夜合哑口半晌,竟不知如何回应,最后只是低低地发问,“小姐,你非要将待你好的人都赶走吗?”
“不是我要赶你,是你不愿意再帮我。”
夜合凝她一瞬,到底还是妥协,“小姐,我原是想着,你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比什么不强?如今你说那不是你想要的,那我也只好罢了。……成吧,我帮你,往后我也不多劝你了。你就我这么个陪嫁丫鬟,我都信不过这府里你还能信得过谁?你有什么吩咐我照办就是了。你要打听大奶奶的下落,我回府里头找我哥哥去办就是。”
片刻,可见楚含丹明艳动人地一笑,捧起她的手,满腹柔情,“谢谢你夜合,这世上,果然是你对我最好。”
二人对望一瞬,各自肺腑诚心地笑开,迎着西仄的日轮,冰释前嫌。
作者有话要说:先更4000,明早9点二更6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