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软禁
烛光随着马车细微地摇晃,浮光掠影游走在塌上的身躯,照亮所有的阴私。它远不如日光霸道,但是比日光刺眼得多。
蒲衣觉就着半蹲的姿势看了元钦片刻,伸手碰了碰他的脸,声线喑哑:“皇后。”元钦毫无所觉,回应他的只有山间阴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间或有车辙碾过碎石的咯嘣声,以及夜鸟如恶鬼窃笑一般的古怪鸣叫。
天地辽阔如斯,万里江山都归于蒲衣觉,但他一时间竟然生出一种自己还在黄泉路上的错觉。所有他再次拥有的,都要还回去。一切他看似拥有的,都是虚无泡影。
夜里凉风掀开一丝轿帘窜进来,拂过他的面颊。他没有再唤他的皇后,为他最靠近臀尖的伤口用上药,缠上纱布。然后起身吹灭了四角的灯。
黑暗笼罩了轿子里的二人。蒲衣觉挑了个离元钦最远的角落坐下了,无声无息枯坐半夜,没有再去探索什么,也没有再想要索求什么。
………………………………………………
元钦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了,日头都升到了正当空。他被摆成趴着的姿势,刚一抬手就牵扯到肩上的纱布,背上伤口一阵阵钝痛。他无力地趴回去,想起来之前的情状。
那时自己跳马,借着秸秆垛子的缓冲安全无虞地落地。刚起身身后三人就冲了上来,他提刀砍中了当头一人的马蹄,教他坠马。紧接着就与他们三人缠斗起来。
以一敌三自然不是对手,且他虽手持利刃,但终究不是能对人下杀手的狠角色,不多时就被砍中后背。那一击之下,元钦以为自己要死了。霎时间万般委屈千般不愿涌上心头:我不愿意死,我还没有问过蒲衣觉,问他愿意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幸运的是,那三人也没有对他下杀手。
迷蒙间,元钦听得他们说道:
“我这一生,刀枪剑戟都只在外其辱用,何时像今天这样做了乱臣贼子,对自己人下刀子,窝囊。”
“个娘老子的,不救魏之遥是不忠于旧主,救他是不忠于君……我今日得死在这儿才能全我忠义。”
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动静,是嘻嘻索索的秸秆垛子被抖开的声音
。有人用秸秆将他罩了起来:“醒了自己爬出去吧,可别冻死了。”
元钦摸摸自己腰上的纱布,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人发现,送回宫里了。正要把手收回,却猛地摸到自己上半身只半件小衫,下半截早已被撕,空烂荡荡露着一截腰。他一个冷战:“甘棠?甘棠!”
大宫女甘棠就守在寝殿外边,闻言端着盆热水和小跑进来,两只眼睛红红的眼底藏着后怕:“殿下你可算醒了!怎么出宫一趟就伤成这样?疼得厉害吗?您不要乱动,太医说您得躺着养半个月才能好。”
元钦半撑着身子,撩开床幔细细观察甘棠的神色,没瞧出来她神色有什么异常。便接过她手上的热帕子擦了把脸,故作平静问她:“谁送我回的宫?”他擦把脸,把帕子丢回水盆里,又用最漫不经心的口气锁定了一个能撞破他身份的人选:“我这伤口是哪个太医处理的,现下还有些疼,替我将他唤来再瞧瞧?”
以御史的身份受伤,却以皇后的身份在宫中醒来。现场虽说有个知道他身份的小王爷,但细细思量还是有些后怕。要是他是以御史的身份被人撕了衣裳上药,那为何上完药会知道要将他送进宫中养伤。要是上药时就知道他是皇后,那怎么又有人敢撕他的衣裳。
要是先上的药,后暴露的皇后身份,那中间有多少人近过他的身。那山中上百号人,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满室的沉寂中,甘棠回话道:“是陛下,陛下昨日中午急匆匆带了太医出宫,半夜才将您抱回来的。”小姑娘说话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昨晚也是陛下为您换的药,没有假手太医。陛下换过药又在咱们这儿守了一夜,天快亮了才走。”
元钦无意识拉被子包住了自己:“陛下?”他心头突突突地跳:“从我进宫到现在,一直是陛下在身边陪着,那我这衣裳……”
“殿下放心,您刚被抱进来时奴婢就问了。是陛下路上给你上药时撕的,没有失礼人前。”甘棠点了一粒香,用以遮盖屋子里的草药味儿,“后边也一直是陛下在这儿。奴婢想来给您换药擦身,都被陛下唤出去了。”
“昨晚,一整晚
?”元钦都不太敢问了,“一直是陛下一个人和我呆在一起?”
“是的,没有旁人。”
元钦裹着被子坐起,已经无暇他顾背上的伤:“陛下现在在哪里?”
“殿下不要急,陛下没有走远。今早殿下您的母家亲眷进宫来了,正与陛下一同在紫宸宫用膳。”甘棠放下水盆来扶,“陛下说了等用完膳,就差人送娘子与姑娘他们过来瞧您。”
元钦五雷轰顶:“什么娘子?什么姑娘?”
“就是咱们国舅爷家的女眷呀,养大您的舅父一家。”甘棠替他整理凌乱的鬓角,疑惑这般冷的时节,皇后额头怎么还会冒汗。回身要找个帕子想替他擦擦的功夫,就见床上已空无一人。
元钦抓起皇帝临走前搭在床头的大氅,赤着脚就跑出了寝宫。只是刚跑到门口,长乐宫外状似在值守的侍卫便齐刷刷围了过来,每个人眼底都藏着防备。这阵势他太熟悉了,他们御史台捉拿勋贵时,也是这副做派。
“陛下有旨,请皇后殿下卧床修养。”侍卫们没几息功夫就将长乐宫围得铁桶一般,铿锵一致道,“殿下请回。”
甘棠追出来扶住元钦,也才瞧出来不对劲,嗫嗫道:“怎,怎会如此?”
………………
紫宸宫中,蒲衣觉用膳的桌上坐了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一家三口皆是只敢夹自己面前的菜,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随时准备面圣。
圣人与他们只有一道门的间隔,正在听他的心腹侍卫汇报一路的状况。
“臣等依照陛下您的吩咐找去皇后殿下的母家,去接国舅爷来与殿下一聚,以解相思之苦。到了那边却遍寻不到殿下的母家,周围人皆说,没有与殿下同名的女孩儿。”领头的名叫顾昭的侍卫说着便吞吞吐吐起来,“后来,还是一个老农指路,说有户人家养过一个与殿下同名的男孩。前几年被有钱的亲爹寻了回去,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去拜会那户人家,说起元壅相关,那家倒是干脆认下了。说他们家外甥,确实是元壅的私生子。早几年元壅寻过来,出钱替他家女儿治病,他那外甥就跟人家走了。”
“我们告知他们当今皇后的名讳
。又说是陛下差我们进宫与皇后团聚。他们还当是元壅家的女儿进宫当了皇后,名字正巧与他家外甥同音。而今是念及兄妹之情,央了陛下为她兄长寻找家眷。”顾昭汇报这等诡秘的事态,总怀疑自己的仕途就断送在这一趟差事上了。这般想着,不由悲从中来。全程不敢抬头看皇帝,未曾瞧见皇帝苍白疲惫的面容。
蒲衣觉自昨日起,就再没有合过眼。万般念头闪现而过,又飘散如轻烟。
他挥退侍从,入了席,食不知味地陪着三位战战兢兢的皇后亲眷用膳。他回忆元钦与他说过的母家种种,随便找了话头试探过这三人。先是给舅舅话家常:“元钦早前与朕说过,想要在宫中种植些舅舅家广植的果树。朕有意为他移栽,眼下却也忘了是什么树,瞧我这记性……”
舅舅赶忙咽下一口汤,想着外甥还要看皇后和皇帝妹夫的眼色过活,当即殷勤道:“是枇杷树,家中枇杷连苑,我那外甥很是喜欢。”
蒲衣觉心下又沉了几分,不置可否,又扭头看表妹:“听闻你小小年纪就会帮爹娘做饭了,你表哥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地锅菜炖得好吃。等歇了几日可愿意为朕做一锅?”
小姑娘还不及豆蔻,经不得夸,不若她父母那般谨慎:“自然愿意。臣女现在就可以做。”她好多年没见过元钦了,很愿意和皇帝聊自己的表哥:“只是陛下吃完臣女做的菜,可以带臣女去见表哥吗?他是在陪皇后娘娘用膳所以才没过来吗?臣女好久没见表哥了,很想很想他,晚上都会梦到他。
蒲衣觉对上小姑娘黑皴皴的大眼睛,面上不悲不喜:“朕也很想皇后,朕也是……许多年没有见到朕的皇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到了晚上,狗皇帝就摸过来了,还不让点蜡烛,不让说话:嘘,别说话,你一说话就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