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第二百零四章
春雷滚滚,疾风骤起,天地间迟迟不见雨来,屋子里明暗交错,久久未再响起人语声,几近落针可闻。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神色各异地直视着彼此。
“为什么?”长久的寂静之后,满江雪率先开口问道。
谢宜君束好的发还有些濡湿,末端挂着零星水珠,她从容不迫地走到梳妆台前取了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什么为什么?”
满江雪看着她闲庭信步又若无其事的模样,握着凝霜的手背绷紧了筋骨。
“为什么要杀师姐?”
谢宜君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听到这话时有一瞬间的怔愣。
看似平静的表面因着这句话被轻而易举地撕破,两人中间明明只隔了一方书案,却在乍然间好似隔出了天与地的距离。
谢宜君没吭声,她凑近镜面,伸手从鬓边拔了几根白发,片刻后才说:“你要为她报仇么?”
满江雪说:“在那之前,我要知道原因。”
谢宜君指尖捻着那白发,无声地笑了起来:“你不妨猜猜看?”
满江雪不再伪装,眼中的杀意彻底袒露出来。她说:“我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可我想听,”谢宜君侧首望着她,“以你看来,我会为了什么对曼冬下手?”
凝霜在颤动,它似乎也能听懂两个人的对话,满江雪没有轻举妄动,她按捺着心中的种种情绪,尽量表现得和往常无二。
满江雪说:“你和师姐无冤无仇,同如意门也无过多来往,更不见你和沈家什么人有何渊源,”她顿了顿,“那就只剩了掌门这位子。”
谢宜君垂下手臂,指尖的白发落去了地面,被细小的微风吹远了。她唇边的弧度溢出了几分讥讽之意,说:“姑且也可以这么认为,但这并非事实的全部。”
“那什么才是全部。”满江雪说。
“全部便是我哪怕都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谢宜君侧首,望着满江雪,“你和曼冬这样的天之娇女,是不会明白我的。”
“我现在没有兴趣明白你什么,”满江雪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杀她。”
闻言,谢宜君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是了,没人想明白我。你是如此,曼冬是如此,还有温朝雨和师父,你们谁都不曾高看过我一眼。”
满江雪皱起了眉。
窗外忽然闪过几道人影,没过多久,外头便来了不少熟面孔。谢宜君眼睁睁看着孟璟带人将明光殿围了起来,却丝毫也不慌乱,更不惊讶。她声线温和地说:“你了解曼冬的一切,也知道温朝雨的全部,但你并不清楚我,”她短暂地停了一下,“你不知我从何而来,也不知我心中所想,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有关我的身世和经历,相处这么多年你从未问过一句。当然了,也不只是你,你和师父她们都是如此。”
满江雪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记得魏城那套宅子么?”谢宜君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在魏城那么远的地方置一套宅子?”
满江雪当然记得,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并未将此事记挂在心上。
尹秋在姚定城收到梦无归送来的逐冰和机关大会的请柬后,满江雪为着这事亲自回宫与谢宜君商议了一番,两人见面的那天,谢宜君提起自己在魏城有个很多年前就买下的宅院。她知道满江雪喜静,也知道九仙堂招待来客的驿馆必然鱼龙混杂,哪门哪派的人都有,所以主动和满江雪说了这事,给了她钥匙,希望她去了魏城以后能住得舒服一点。
不得不说,那宅子是个好地方,满江雪和尹秋互明心迹是在那里,温朝雨和季晚疏久别重逢也是在那里。
“你是魏城人?”满江雪问。
“是,”谢宜君说,“而今谁人提起魏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九仙堂,但在我幼年时,与魏城挂钩的,却是我们谢家。”
她说完这话,看着满江雪浅浅一笑:“你既从未问过我的过往,那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事情,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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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九仙堂虽已将门派建立在魏城,但他们行事低调,并不出名,所隔不远的苍郡也还不是南宫悯的天下,那地方称得上满城皆知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声名远播的谢家。
谢家从祖上几辈数起,做的都是镖局的买卖,镖局除了替人运送货物以外,还有坐店护院和守夜之能。所谓坐店,便是售卖金银首饰一类贵重物品的店铺为防盗贼,就请镖局的人专门看护。而护院,顾名思义,则是某些大户人家请镖局的人看家护院,也是为了防贼。至于守夜,那就是一些白天有人而晚上无人的地方,便请镖局派人在夜间值守,总的来说,都是防火防盗之职,替老板和主人保护东西和钱财。
谢家镖局做得大,接过的单子又几乎没出过错,是以魏城里头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基本都与他们有不可分割的生意往来。比起什么官府,谢家才是魏城真正的守护神,有他们在,魏城是出了名的好地方,没有土匪,没有盗贼,城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是真真正正的太平盛世。
可惜好景不长,到谢宜君出生的那一年,魏城陆陆续续涌来了不少江湖门派,这些门派中的弟子们以武艺见长,远超谢家自己培养的镖师和打手。他们为了立稳根基,博得百姓好感,不仅主动替官差维持城内秩序,还免费替商户和百姓们抓贼,这么一来,谁还肯花钱请什么镖局?谢家至此逐渐式微,只能干起替人运送货物这一桩事来谋求生计。
但就连运送货物这唯一的生意,也在接下来的几年后被各大门派抢了去,虽说这事人家也要收钱,但他们比谢家足足便宜了一半,百姓们只要不傻,就绝不会多花冤枉银子,从那以后,谢家镖局便彻底走上了落败的道路。
那一年谢宜君已经十三岁,人人都知道谢家家主育有一子一女,二小姐比大少爷出众,能文能武,模样也生得不错。谢夫人虽然去世早,但她怀着谢宜君时谢家还算富裕,孩子还未出生就定下了娃娃亲。等到谢宜君长大,谢家镖局无人问津,生意做不下去,也养不起那么多镖师和打手,谢老爷只得把人都辞退,靠着一身蛮力在码头给人扛货赚钱。
人活着,就挣那一口饭,只要能赚钱,做什么都不分高低贵贱,谢老爷拿得起放得下,从镖局大当家沦落为给人当小厮,倒也不觉得丢脸,更不怕人笑话,可他自己这般想,却防不住别人不这么想。
某日收工回到家后,谢老爷发觉院子里一片狼藉,还积着一滩血迹,问了才知,原来是与谢宜君定了娃娃亲的何家得知谢老爷在码头扛货一事后,便格外看不起这桩婚事,所以派了几个家丁跑上门来想要退婚。
那日谢宜君去了学堂,家中只有大哥谢嘉平,一听对方嫌贫爱富要悔婚,谢嘉平气不过,当场与人打了起来。谢嘉平从前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被几个家丁摁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吐了好大一滩血。
那家丁耀武扬威道:“我们何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谢家又是什么人家?要把你家二姑娘嫁进来攀龙附凤,你出得起多少嫁妆?我看你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趁早滚远些罢!”
谢嘉平受了一顿气,又挨了一顿打,听说父亲回来后便躲在房里抹眼泪,恨恨道:“我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东西,从前家中要什么有什么,我挥霍惯了,不思进取,如今挨打也是我没本事!可宜君……宜君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叫她受委屈?何家欺人太甚,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叫他们给个说法!”
谢老爷立在廊子里,一身汗臭,饥肠辘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子俩把这事瞒了下去,没让谢宜君知道。
可他们不说,谢宜君在学堂里也听到了风声,那何家少爷与她共处一个课室,第二日便将此事拿到她跟前有模有样地说了一遍,同窗们哄堂大笑,巴结那何家少爷,都冲着谢宜君冷嘲热讽,把人贬的一文不值,嘴里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当晚谢宜君怒气冲冲地回到家,还没开口问上两句,谢老爷便欢天喜地道:“好日子要来了!宜君啊,爹今日接了一单大生意,对方开出的价钱,够我们这辈子吃喝不愁了!我跟你大哥字写的丑,你的字倒是不错,你快来帮爹爹写几封信,我好去把那几个老熟人请回来,等干了这一单,就没人会再瞧不起咱们了!”
谢宜君听了这话,把肚子里的火气都压回去,问道:“镖局都垮了,哪来的什么生意?”
谢老爷示意她小点声,回道:“爹爹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往外透露,我先问你,辽平郡那地方有个门派叫如意门,你听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