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一）
猎场（一）
初春阳光照耀下，皇室宗亲及武官们跨马集结猎场边缘，猎犬吠吠，骏马咴咴，场面盛大；文官们衣冠楚楚，侍立两边，研磨笔墨，准备为圣上英姿写诗赋词。随行的几位嫔妃，位阶皆高，呼呼啦啦几乎带来半个后宫的人，加上宗亲家眷，翠盖屏风，一应器具俱全，更显华美精致。
哲伦于是大声称赞：“大魏朝真是气派！”
他所学汉话不多，用词直白，语调也生硬，众人哄然一笑。哲伦所带的手下更不通汉话，见众人笑他，似乎很是轻蔑，不由面露窘迫愤慨。
建德帝跨马在阵前，一切尽收眼底；但今日围猎气氛轻快自由，且多是宗亲，并不易约束。
萧彦本就与草原边部有旧怨，此时只管手握缰绳，面带冷笑；萧竟因身体尚未痊愈，不曾骑马下场，此刻坐在御座下首；萧章一脸阴郁不耐，所骑的马打着响鼻，对此视而不见。
皇子都未表态，旁人也不好多说。
忽有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道：“外臣与哲伦王子同感，大魏朝文治武功、风物华美，虽外臣已在首阳客居多年，每每总觉眼界大开！”
建德帝面色缓和，笑道：“世子，怎么至今仍以外臣自称？”
宁子婴系着天青色薄氅、跨匹温驯枣红马，并不出挑，极易被人忽视，却总能适时恰到好处地圆场。他在马上笑着赔礼：“小婿自幼居于首阳，这称呼一时难改。”
他旁边的萧意骑匹矮马，接口道：“你与二姐姐成婚之后，还没带她回你们雍国看看哪，你们何时回去，给我带些南边的新鲜玩意！”
——宁子婴乃是身为质子居于首阳，无令不得擅自出城。
童言无忌。宁子婴微露尴尬，建德帝却宽容笑道：“福嘉也同朕说过此事，待天气适宜，便可择个吉日回去。”
宁子婴闻言，立即下马跪谢：“多谢陛下体恤！”
他仍然称呼建德帝为“陛下”，而非“君父”。
但此时春风拂面，人马兴奋待发，没人留意。
内监宣布规则：“除往年按猎物数量排列名次外，此次行猎，场内深处有一头边部进献的稀有白牛，猎到白牛、献上牛血者，另有重赏！”
早听闻帝后要借此次围猎的吉兽为萧竟冲喜、祈求病愈，萧彦转眼看看御座旁边的萧竟。
萧竟半靠椅背，形态从容，人是瘦些，倒也精神，不显病情严重。
之前他本是自行请命去南境，临行前却时机恰好地病倒。病是真病，但后来萧彦已然探听到：原来是萧竟自己在府内烤火之后再浸凉水，故意染上热症。如此，他既担了愿为君父分忧的名声、又能避开亲去南境冒险。
但是这一病至今还没好么？萧彦将信将疑。老三最擅伪装作态——也罢，自己只以不变应万变即可。
萧彦目光只略在萧竟处停了一停，随即移向最边上的木棚屏风。
轮椅上稳稳坐着谢承泽，正看向自己。恭王府家眷的座位本该紧挨良妃，但谢承泽身份微妙尴尬，虽是“王妃”，却未有封号；他此时虽仍有武将头衔却不能上马随行，哪边都挨不上，只得靠边排座。
萧彦明白，从早至今，必然已有无数异样眼光落在谢承泽身上，但他却若无其事，好端端坐在轮椅上，膝上横放一盏做给多吉玩的短小弓弩，仍是晨起枕边的那副神情。
他身后立着林文举与顾行远，曲珍与多吉也站得规规矩矩。林文举装束朴素，神情谦逊，与一般门客无甚两样，仿佛全不介意自己曾是小倌馆里的头牌；顾行远则悄悄东张西望，如此盛大场面早让他看花了眼。
——若是四面八方看向恭王府座位的眼光能割伤人，这三人早已遍体鳞伤。可是三人都似乎浑然不觉，与两个孩子一样，一副出来看热闹的高兴模样。
乐孟随着萧彦目光看去，心下暗叹：多亏咱府里的人脸皮都厚，不然这阵仗谁能顶住。
顾行远眼睛正四下乱瞟，忽见那边恭王手中长弓划个潇洒圆圈，对着此处微笑眨眼，不由跟着一起傻笑。
小腿上忽挨了一下，听旁边林文举低声骂道：“憨货，别闹笑话！”
顾行远这才明白过来，萧彦是对着谢承泽笑呢。不过他也不尴尬：“从前何时见过这种场面，我高兴还不行么——哎呦！”
腿上再挨一脚。
林文举恼怒咬牙：“你当是来玩的？王爷吩咐你观察的事呢？”
顾行远讪笑：“那个我自然不敢忘，盯着呢——远远看来，陛下他身形并无迟缓迹象……”
“噤声！”谢承泽忙道：“此事回府再议。”他继而擡头，微微伸个懒腰，对着钻出云层的太阳轻松地笑：“日色晴好，围猎精彩，此情此景不可辜负，咱们不如一饱眼福。”
林文举怒意稍解，忍不住评价：“小将军如今说话的腔调倒与王爷愈发相像。”
谢承泽看向远处马上的萧彦，笑意愈盛：“你怎么不说，他如今骑马带弓的姿势愈发像我呢。”
那边雄浑号角响起，建德帝马鞭一指，众人各自扬鞭出发。
枣核本是草原猎犬，早已兴奋难耐，当即箭一般冲了出去。乐孟待要呼喝，萧彦却示意不必，策马紧随其后。
萧章骑在后侧嘲道：“二哥最近不受君父待见，今日果真心急，想在君父面前搏个头彩？”
萧彦回首，看着他身边簇拥的一众新面孔淡笑：“四弟也不遑相让，听说你的新侍卫都是猎户出身，专为今日争个头面？”
各个王府侍卫多出身士族，相貌气质均属上乘，一望之下便知区别。
萧章自知瞒不过去，索性承认：“弟弟府里今时不如往日，养不起那么些花销大的人——说来，这还是拜二哥所赐！”
自萧彦挫败戴氏回到首阳，萧章一直针锋相对。此时萧彦波澜不惊地叹气：“早已与你说过，彻查戴家是君父旨意，二哥我也是临时补了老三的缺，你却恨定了二哥，二哥也无话可说。”
“哦？”萧章怒目而视：“如今戴氏举家发配北境，惨不忍睹。二哥若有诚意，今日能否相助弟弟猎取吉兽？弟弟好为舅氏求个情分。”
萧彦自然而然地拒绝：“不是二哥不肯相助，二哥自己也有难处：君父至今不肯多看我一眼。白牛是草原部落用以祭神的灵兽，可替人担受灾难苦病，君父皇后挂心老三病情，正是要以白牛之血为老三避灾。既是君父如此重视，二哥也想夺个彩头，好替府里人求个封号。”
无视萧章面露讥讽，萧彦自顾自叹：“说来说去，君父最在意嫡子，咱们只得尽力搏取圣心。”说罢径自策马：“二哥与你，只好各凭本事了！”
萧章留在原地，回想萧彦方才的话，恨恨一抽鞭子：“嫡子又如何？往日装得霁月风光，不过是个病秧子！”
一旁侍从见状附和：“殿下何必沮丧，那康王眼看便不是个有寿的；这恭王前阵子得封，本是得意，却又自毁前程、娶个瘫子男妻，荒唐不羁——这储君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头上，还是殿下您最有希望！”
这话萧章听着顺耳，点头：“本王母妃也是如此说，不过皇子里还有老五——”
他放眼一了，见萧意骑着矮马，挺着小胸脯跟着建德帝旁边慢慢随骑，年纪虽小却甚有气势。建德帝不时转头与他笑言几句，状甚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