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箭
冷箭
谢承泽如梦方醒:“对,先上我的船。”——手却仍紧握住他。
萧彦点头默许,同时微微一捏他手腕,示意松开。
谢承泽乖乖放手,随即曲肘,低头藏住一丝羞愧又狡黠的笑容,戴着护甲的结实小臂伸至他面前:“船板木阶易滑,请殿下扶稳。”
萧彦只作没看见这人藏不住的笑意,收剑回鞘,修长手指矜持地搭上他臂弯。
身后的乐孟简直看不下去:之前那般颠簸,连常年行船的水手们都像簸箕里的米粒东倒西歪,而他家殿下竖剑甲板、站得玉树临风——这会子他能连那几级木阶都走不稳?要扯借口也扯点像样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
他这一回眼,发现最需要搀扶的林文举落在后面,正要叫人去扶,顾行远抱着半截断腿颠颠地跟上:“风荷,你走我前面,若滑了我扶着你。”
再看看甲板,乐季没跟来,游刃有余地与剩下的水匪对战。
得,都不用我操心。乐孟转脸,自顾自上船。
只是就在他刚刚结束短暂环顾的刹那,背后忽然冒出一种古怪冰凉的感觉。
经历过战场,乐孟明白这是对于危险的直觉,他本能地几乎立即拔刀,却犹豫了一下——他们正处于木阶之上,贸然拔刀难免令人紧张受惊,造成拥挤落水,令事态更危险。且周围全是己方侍卫和士兵,他一时不知该防范何方。
但他忘记了一点:战场之上,任何一丝迟疑都可致命。
猎猎江风中,喊杀声,惨叫声,火舌舔上木船的爆裂声,充斥耳膜。
不远不近的各种声响之间,忽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声音瞬间自背后靠近——等乐孟察觉时,已然精准地穿过侍卫间的缝隙袭来——冷箭!
乐孟迅速拔刀,拼尽平生所学,对准来路挥去——叮地一声,箭势凶猛,他虎口发麻,心中却一喜:拦住了!
然而下一秒,眼睛却难以置信地睁大:几乎同时,另外一支更快的冷箭从相同的方向飞来,恰恰从他方才所站的位置经过,直冲萧彦后心!
调虎离山!
第一支箭只是为引他偏离原本挡在萧彦身后的位置,第二支箭才是真正的杀招!——乐孟一声惊呼堵在喉咙,冷汗瞬间涔涔而下。
这是北境犬戎的神射手惯用的箭法。
以这支箭的速度与力道,萧彦无论如何躲不过去。
一声利刃刺进身体的钝响,冷箭深深钉进——及时撞开萧彦的谢承泽后背。
木阶本仅能容两三人并肩而行,萧彦半个身子被撞出阶外,悬在半空。谢承泽身中一箭,脚下却仍稳如磐石,牢牢拉住他。
乐孟急忙赶上搀扶。剧变之下,只见那双原本邃如深潭的眼睛先是因惊诧而睁满,睫毛根根分明;随即掀起滔天怒浪,却并未发作,而是看向倒在自己怀中的青年,痛惜得连声线亦颤抖,仿佛冷箭射在自己身上:“承泽!”
火光中,谢承泽脸色苍白,仍是努力笑出来,伏在他肩膀,悄悄道:“这回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抱着你。”
萧彦小心翼翼回抱着他登船,看向箭来之处,杀意冰冷凛冽。
官船顷刻即将沉没,风帆阴影之下,哥亥天青趴在桅杆下,半身泡在水中,正手持弓箭、得胜一般狂笑:“魏国皇子,你死之前,也尝尝失去在乎的人是什么滋味!”
不等萧彦吩咐,乐季与其他人冲过去,在哥亥又将跳入水中时把他拖回擒住。哥亥一条断腿白骨森森,笑意瘆人:“我死便死,以后还有人来杀你!”
顾行远已赶去为谢承泽治伤,萧彦便命人将哥亥断腿捆住防止失血,目视一眼乐季,随即转身进舱守着谢承泽。
乐季只恨之前没及时了结这犬戎、以致后患,但现在还不到杀他的时候,踩住哥亥断腿,看着人来包扎妥当,才开始指挥收拾残局。
另有其他战船赶来时,江上匪船逃的逃、烧的烧,已不见踪迹;官船亦沉没入水中。
风雨停止,天边泛白时,战船载着萧彦与昏迷的谢承泽回到锦川。
***
铅灰天宇,白絮随北风纷纷扬扬,十一月的首阳落下第一场雪。六角形的雪花飘落在刑部大门的獬豸石雕,渐渐覆满。
刑部大小官员往来脚步匆匆。沈琼偶尔自御史台送文书过来,碰见从前相识的同窗,随口叙话:“你们这般忙么?一个个脚不沾地似的。”
同窗也乐得借机歇会,活动着脖颈手腕:“可不,戴家人多,又大多讲话带南边口音,审起来慢的很。圣上下旨要年前结案定论,咱们光是赶着整理卷宗就累得腰酸背痛。”
沈琼瞧着人来人往多是年轻官员,脸上虽有倦色但眼神奕奕,不由心生羡慕:“若如你们此番忙于正事,我倒宁愿辛劳些。”
同窗玩笑:“莫非你沈大人平日不作正事?不过,”他正色道:“辛劳确是辛劳,但能参与这桩大案,咱们忙虽忙,却极是痛快!大家也都心存敬畏:那恭王殿下此去南境两次三番遇险,差点性命不保,这才查到戴家侵吞国产、盘剥百姓的证据,咱们若是不能讲这案子理好,岂不是辜负他?只是可惜,恭王殿下回程时,官船沉没,丢了一箱文书,与戴氏沆瀣一气的官员名册与证据尽数丢失——不然,我们刑部即便日夜赶工,也能将那些贪官尽数绳之以法,定将南境官场梳理得清清白白!”
真的是名册证据掉水里了么?还是他恭王故意遗失的?沈琼腹诽,看着摩拳擦掌的同窗,正想将御史台的疑问对他言明,同窗却倏忽眼睛一亮:“说到就驾到!殿下出来了!”
沈琼一回头,见恭王身披件青鼠薄氅,正迈出正堂毡帘、与刑部侍郎俞进客气辞别。注意到同窗提起恭王的语气,沈琼有些莫名地不适:“你与恭王殿下相识?”
同窗一脸理所当然:“算是相识,殿下奉圣命督办此案,常来咱们这。殿下看似冷淡严肃,实则待人温和有礼,像我这从六品的低阶,他只与我说过一次话,却也能记得我名字!哎,我先少陪,俞大人应会有事交待。”
同窗匆匆离去,沈琼尚且心中嘀咕:刑部官员大多外冷内热,看似不好相与;恭王的做派倒是甚合他们的心意。
“杏锄,久违不见,可安好么?”——沈琼回神擡头,就见恭王已走到这边路中,正笑着对自己说话。
他居然仍记得我的名字!
沈琼暗自激动之下,方寸大乱,张嘴便结结巴巴:“多、多谢二殿下关心!下官一切安、安好!”
一时大意,几片雪花飞进喉间,顿时呛咳不住:“下官失、失礼!”
恭王转眼示意,身后一个长相清秀的侍卫便从袖里掏出个罩着棉套的小酒壶递来:“沈大人,喝几口润润喉!”
这明显是随身给恭王准备的酒壶,沈琼岂能接受,连连摆手推辞。
萧彦滴水不漏地笑:“杏锄不必客气,雪落天寒,你暖暖身子,别着了风寒,耽误回去写那本弹劾本王的奏折。”
沈琼一惊,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截了当地对面挑明,但看他神色,又的确不似在故意讥讽刁难。御史台里都是能言善辩的好手,但他沈琼不知为何,每次对上恭王都是语无伦次地出丑。
沈琼一时无话可说,在那一双笑眼注视下,居然魔障一般,仰脖把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