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回魂酿
东方稚与苏许得知开仓之事出了变动时,便立马往郡守府门前赶。
那时用来赈灾的一百八十石粮已被抢得干干净净,府门前一片狼藉,还有不少因推搡而受伤的百姓和官兵散落四周,吃疼地叫唤着。郡守上来回禀,说开仓之事本一切顺利,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窜出来的一些流民,生怕自己少了一口饭吃,惹得人群骚动,引起践踏。东方稚安静地听着,忽而瞧见天狗正半跪在道路中间,守着一个和他同样穿着的人。
她忙抬手打住了郡守说话,缓慢地朝天狗走近。
是了。
开仓出了事,那两个家伙未见第一时间上来禀报。
东方稚眼神飘忽,一步步走向天狗时不禁有些胸口发闷。她不敢置信地绕到天狗身侧,低眼去望,如遭晴天霹雳。是冉遗,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的侍卫服早已沾满泥污,还有数不清的脚印子。他半眯着眼躺在那儿,嘴边和脸上都有血迹,面目全非,不似人形。东方稚愣神地半蹲下来,同天狗一样,突然之间就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出神地看着冉遗,恍在梦中。
冉遗奄奄一息,唯有尚存一丝理智的苏许找来郡守,问有没有喊大夫来。
“已经派人去请了!”郡守此刻也急得脸色通红。
东方稚望着这个陪伴多年的心腹,见他这副模样还紧紧握着腰间佩刀,不由得心中一揪。她抬手碰触着冉遗的手,天狗见了,轻声说:“弟弟同我讲,混乱之中,有人扒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佩刀是他作为侍卫的重要之物,他怎么也不能撒手……”
东方稚脑子里那根弦,在听到天狗的这句话时瞬间断了,一时便落了两行泪。细看时,冉遗身上佩戴的东西确实像是少了,诸如香囊扇子玉佩,甚至腰间的令牌也被人拿走。她喉间如刀子划过一般生疼,最终嘴唇微颤地吐出了两个字:
“刁民……”
她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的百姓是好是坏,她一直都认为,世人心存良善,作奸犯科之人只是少数,那些人才是该死的。只是这一场天灾,走动多个城池的她愈发觉得人性丑陋,他们可以为了让自己生存而不惜牺牲别人,在他人落难时踩上两脚以免显得自己吃亏,抢自己父母的口粮,夺自己妻儿的钱财,一切都只为了自己。
还会口出狂言,说是老天爷逼的,没有办法。
东方稚啊,她作为一国之主,忽然就很想下令,把这些不通人性如同畜生的百姓全部杀了。
可悲的是,她不能这样做。
更可悲的是,就算屠城,冉遗也回不来了。
鹿蜀风尘仆仆归来,还没来得及和冀州牧寒暄说这是乐平郡郡守府,便先看到门口高挂的一杆白幡和满地纸钱。他怔住了,下意识便拔腿跑向府中,冀州牧也不敢耽误,忙跟着鹿蜀进去。
鹿蜀聪慧,办事有自己的小聪明,也擅长察言观色。今日回到乐平郡,本是想着好不容易把任务完成,今晚怎么着也得喝一顿——他还特意从冀州带了一小壶好酒来,想着和东方稚以及好兄弟们喝酒的。
可那白幡是怎么回事!那满地纸钱又是什么情况!
他心中着急,甚至没来得及换衣服没来得及卸下武器便朝郡守府正厅赶来,进门见东方稚好好地端坐上座,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属下鹿蜀,幸不辱命!”鹿蜀忙叩头行礼,忽然又瞥见天狗一脸憔悴地站在东方稚身边,心中疑惑。
他低头一思索,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天狗和东方稚,像是读懂了什么。
天狗望着他,神色黯然。
“主……”
“冀州牧参见齐王殿下。”
后脚而入的冀州牧向东方稚行礼,打断了鹿蜀要说的话。东方稚同样客气地让他们起身,旋即便与冀州牧寒暄闲聊了几句,说起了乐平郡近日的情况。鹿蜀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呆呆地站到一边,时不时抬头去望东方稚和天狗。
他们脸上神色明显与往日不同,肉眼可见的憔悴和落魄。场上的人都很齐,王妃倒是不在……难道是王妃!!鹿蜀一惊,可是转念又想,若是王妃突遭变故,东方稚是不可能还有精神见人的……那……鹿蜀的目光一直在众人之间来回,忽然留意到少了谁。
是冉遗。
他心中急念上千句不可能,却在不经意一瞥时瞧见天狗腰间戴的是冉遗的佩刀。鹿蜀定住了,直到听见冀州牧和东方稚对话时提了一句‘殿下的部下遭遇此劫,实在不幸……臣必会派人严查’,他更是如当头一棒。
-哎呀,咱们齐王府一等一侍卫有你,有老孟,还有侍卫长不就完了嘛!哦对,还可以加上我哥!你们四大侍卫联手,咱们齐王府还怕啥呀!
-我只是觉得,我在齐王府有一个容身之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和紫罗过着普通的小日子就行!嘿嘿,我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和追求,只要媳妇孩子过得好就行,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
那傻小子的音容笑貌仍存,嬉皮笑脸总是不干正事的欢呼声也像在耳边响起。还记得冬天时他们几兄弟陪主子到雪场狩猎,这傻小子帮忙采了不少瓜果,大家围在一起取暖谈心的时候,他还笑着提起自己已经给未来孩儿取好名字,说也要像孟槐雚疏的念儿那般姓齐,若是男娃娃,长大了就给齐王府效力,若是女娃娃,就同念儿做个玩伴……
他……
鹿蜀倒吸一口凉气,他愈是想控制自己不要想这些,脑子里就愈是不自禁地回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以这个混沌的状态是怎么坚持完东方稚问完赈银一事全部细节的,他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冀州牧无罪,郡守也无罪,那凭空没了的一万多两白银另作他途了,账目上没有标注,说穿了就是一场误会。
冀州牧到了乐平郡之后看了百姓情况,向东方稚表明会立马赶回冀州派人支援,也会立即安排好物资增援的保护,以免路上出任何差错。东方稚准允了,面无表情地处理好乐平郡余下事宜后,便吩咐鹿蜀准备一下回广安城的车马。
“主子……”
鹿蜀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该如何说出口。
“去见见他吧。”东方稚背对着他,声音极轻。“我已着人打造了一副上好的棺木,回城之时,必定是也要把他带回家的。”
鹿蜀从冀州带回来的那壶好酒,叫回魂酿。
据说酒香十里,任凭是天上滴酒不沾的神仙闻了,也想要下凡尝一尝;精神落魄的人喝上一口,会立马精神百倍。卖酒的酒家还夸张地说,这个酒的香气,纵是死人闻了,都会忍不住诈尸复活,回魂过来呢。
鹿蜀那时候只是笑他,打着趣说果然是好酒,回头来冀州一定多买些。
而现今的鹿蜀,他倒了三杯酒放在冉遗的灵前,哭得满面是泪,鼻涕直流。他边哭边骂,指着面前的酒大喊:“骗子!死骗子!跟鹿爷我瞎扯什么回魂酿!你奶奶的,你倒是给鹿爷回啊!回啊!”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捂着脸跪在冉遗灵前痛哭。
明明他只是离开几日,当初说好了以后一起当五大侍卫,当齐王府的一等一侍卫,荣华富贵一辈子的啊。“紫罗还在广安城等你,她还在一心一意地等你回来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的啊……”
不是说要此后和紫罗好好过小日子,打理好小家,当一个人人羡慕的家伙么。
“啊……”
鹿蜀一边胡乱地将酒水倒入口中,一边捶地大叫,哭嚎声传遍了整个郡守府。住在东厢房的东方稚躺上床上夜不能寐,闻得这几声哭嚎时,心里也是一阵一阵的疼。她何尝不为冉遗的事情感到难过,可是事发突然,又是意外……她甚至不能责怪任何人,就像外间见了郡守府门前白幡感叹的那样:唉,真是个倒霉的小伙子啊。
那可是她引以为傲的心腹,文武全才人品出众百里挑一的小伙子。
“阿稚……”
苏许感觉到东方稚的异样,忙起身查看。昏暗的月色中,苏许看不清东方稚的脸,只是她眼里的泪在微微地泛着光,尤其明显。此刻,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东方稚,她只能躺在她的身边紧紧抱着她,试图让她能够觉得自己尚有依靠。
逝者已矣,这是谁也不想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