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大不韪
德昌二十七年十二月。
东方稚与东方承密谋铲除方家的计划已经预备了数月有余,正等着近月京都城那边来消息,然后借为东风,一举出击。冬天又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降得有些早,天刚冷的时候便卷来北风呼呼刮了几夜,一夜梦醒,广安城内银装素裹,已是下了好久的雪。
“啊,今年的雪怎么那么快就来了。”
这日四更过半,东方稚便起身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昏暗的天色,叹出一口气。下雪倒是好的,如果能下大些,反而能对齐国的农作有帮助。今年夏天的雨水过少了,若是今年的雪量也少,怕是要闹起什么饥荒来。“唉。”东方稚忧心忡忡,冬风刮得有些冷,却也丝毫没有察觉。
“阿稚,你当心着凉。”
苏许也跟着醒了,见东方稚站在窗台边上出神,便到柜子里取了雪狐大氅来,体贴地盖在她的身上。东方稚最近又清减了,肩上瘦削得骨头突起,体重比苏许还要轻。苏许心疼她,但也只能在这时候替她披好衣服,站在她身后揽住她,蹭一蹭她的脸。
东方稚笑了笑。
这小魔头粘人时候的模样真像一只小猫咪。
“你今天要上朝么?”
“要呢,怎么不要?”东方稚握紧她的手,始终笑着看她:“若是这场雪到今夜还不停,明天的早朝就免了它,咱们和皇兄到府里吃一顿涮羊肉怎么样?这个天气,呆在府里吃肉喝酒可是最好不过了。”
“你又喝不了酒,喝来干嘛。”苏许以指尖点了一下东方稚的鼻子,笑她酒量不济。二人嬉笑了一会儿后,苏许便唤了门外的丫鬟进来洗漱更衣。
又是新的一天啊。
东方稚看回窗外,对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有一种莫名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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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宫朝堂上,因近日的气温骤降而更显寒冷,阵阵冷风刮得大殿如同雪洞一般。老臣子们应该都穿上了厚棉袄,故而衬得整个体形特别健硕,个别人的官袍还有点快被撑破的感觉。东方稚与东方承二人则是坐在上头面不改色,脚底下皆踩着小暖炉,烘得桌下温暖至极。
“启禀二位王爷,连坐之刑已按照吩咐作出调整,刑部也将这一年犯下连坐刑法的卷宗整理了出来,对于卷宗里审判不当的地方全部勾出,待二位王爷处置。”
连坐之刑最终没有活过一年时间,在齐国推行半年后便被撤销,替换为同名但不同执行方式的刑法。撤销此刑是东方稚的意思,刚颁布的时候全国上下尚有骂声,说掌权者治国不力,说一有二,一时一个模样;东方稚也心甘情愿地听了一个多月的骂声,拉着六部在宫中对连坐刑几天几夜修撰删改,最后再次推出,新设吏官到国内各个地方督促执行,其改革之心坚决许多。
“嗯。”东方稚面容严肃,表情里没有半点喜悦。
下列的臣子你看我,我看你,皆手持玉笏低着头,不敢胡来。
东方承看向底下臣子时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心腹右相常五味会意,便出列。
“启禀二位王爷,臣有事要奏。”
众人皆看着他。
东方承与东方稚对视一眼,轻咳一声,道:“右相且说。”
“都城广安之中,簪缨之族不在少数,由从商或是官宦退仕之家亦有小半数存在,称得上是满城贵人,半壁世家。国内有律法明言,凡此等家族,必定是为我齐国,为我大永做贡献的主要力量,子弟从军或为官,都是光耀门楣之举;若族中子弟能力不足以从军为官,那么着力税收与建设,同样是做贡献的行为。臣有言在先,不知以上可有说错的地方?”常五味这一句话不仅仅是问两位王爷,更是问大殿上的其他同僚。
王爷们没开口回答,臣子们倒是私下点头会意,说的确是这个理。
个别人没有反应,正在等常五味的后半句话。
“既然臣说的几句话是对的,那么,臣有一事要向二位王爷明奏。”常五味从袖中摸出一本奏折来,端端正正地递起,一字一顿道:“广安城内有一大户人家,姓方,查阅其祖籍,并无任何记录;不知这方家是由何地方而来,也不知这方家在广安城中定居多久,但广安城里每一个百姓,上至八十老汉下至三岁幼童,哪怕不会说话的,提起这方家,都是又敬又畏。臣斗胆,近日来曾私下派人进行调查,得知这方家族中并无任何子弟从军或为官,家中财富千万,却未曾向齐国缴纳一文钱的税,因为他们家从没有出现在‘广安大户’的记录之中。臣不解,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希望二位王爷能解惑,这方家到底是有什么特权呢?”
常五味的话刚说完,大殿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相秦为北更是一惊,这右相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方家分明就是隐姓埋名的皇族中人,因从族谱上划去,所以也没有从军为官的权利啊。秦为北担忧地朝常五味看去,却见他眼神坚定,一时恍然大悟:看来,常五味只不过是在替人办事,真正要问出这番话的,实则是二位王爷啊……
朝中有一些依附方家的臣子,从来没有在人前表露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然也不敢轻易暴露自己。他们也很想反驳常五味的话,可是以何理由反驳呢?而在这些人之中总会有一些笨拙的、脑筋还未能转过弯来的人,他起身出列,朝着东方稚二人一拜,说道:“臣不赞成右相的话。”
常五味立于人前,听到有人出列便笑了。而这一表情,唯有他身旁的秦为北看到。
东方稚一直沉默,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东方承也不打算开口。
出列说话的,是户部员外郎张大人。
上头坐着的两位王爷心下都是一个想法:喔,一来就是个从五品?怕那最高职位的都不知道要延伸到什么等级去。
“这广安城中的方家,其实就是旧时燕王的子嗣,原姓东方,现家主方茂原名东方茂,因政治问题故其子弟不能从军为官,不能为国做贡献。敢问右相,方家何罪之有?”户部员外郎严正言辞,讲得他身边的同党都忍不住点头附和,直说:是啊,那方家乃是旧时燕王子嗣,安分守己,何来的罪名?
右相常五味没有回答他,反倒是沉默许久的二位王爷一齐动了一下身子——底下暖炉烘得有点烫了。东方承剑眉倒竖,喝道:“尔等跪下!”
猝不及防。
众臣子纷纷倒地而拜,脚下的大理石瓷砖就像是一块厚厚的冰,刺激着臣子们的膝盖与手心。聪明人不费一会儿就明白了当中缘故,唯有那几个脑筋转不过来的人以及方家党羽尚且不能理解东方承的用心。故,方才的户部员外郎又说话了,他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王爷,臣——说的是实话啊。”
难道方家不是旧时燕王血脉?那不可能。有些人根本就是昔日燕王部下,与那燕王的家人相处多年,方茂是不是燕王儿子难道不清楚?东方承与东方稚一心整顿方家,他们心中自然晓得;可是方家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两位王爷不过还是黄毛小儿,能拿什么借口反了他们?
这也是张大人丝毫不觉得害怕的原因。
旁边的东方稚直接笑出声了,面对着跪了满地的大臣,笑得特别开怀,说道:
“旧时燕王子嗣?旧时的燕王何曾有子嗣?张大人是被这冷风吹糊涂了不成,我东方家,又何曾有一个叫东方茂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啊好笑,真是好笑。”
此言一出,殿上的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户部员外郎张大人,到了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着了他们的道。一直以来,他们依附方家以及朝廷不敢对方家怎样的原因,就是身份问题。可是,今日东方稚竟直接说出‘旧时燕王并无子嗣’的话语……张大人迟疑了好久,口中喃喃:“可是,可是旧时燕王……”
“各家之中,族中子弟何人,儿孙男女各几人,皆有族谱记录,祠堂也自有记载。”东方承接上东方稚的话,站起身来。他踱步向前,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底下的大臣,沉声道:“百姓之家尚且如此,我东方家乃大永皇族,族谱一事岂有胡乱之举?敢问尔等,旧日燕王血脉有‘东方茂’此人一事,是从哪里得知?我东方家族谱上从来没有这个名字,难不成,族谱上有谁,尔等比我还要清楚?”
皇帝东方宏当初肃清宗亲,早就将同辈及以下的名字从族谱上抹去,流放的流放,杀的杀,无论这些人是否更改姓氏,他们都不再拥有回朝为官的资格,也不再是东方家的人。东方承与东方稚以族谱一事撇清方家与皇族的身份,其手段之狠比得上当年的东方宏。
因为今日他们说出这番话,便是方家要被全族收监的可能。
早就不存在皇族族谱之上的人,却能被人以旧时皇族的待遇对待,乃冒天下之大不韪。
“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