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迢迢牵牛星，道路漫且阻（三）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来，落到柔顺的青丝上，粉红色的光芒在黑色的发丝上映射出一道如梦似幻般的光芒，一只白如瓷玉般的手顺势搭了上来，将那缕青丝捋直，拉顺，然后慢慢的绕了一个圈，挽成了一鬓倾斜的堕髻。
一声轻微的叹息，从那张鲜艳欲滴的红唇中缓缓地流出。
“小姐，二老爷来了。”一名仆妇走进屋子，打断了正在对着镜子暗自发呆的女孩，向她宣告了一个令她心脏怦然直跳的消息。
“让他在楼下等一会儿吧。”女孩儿再次幽幽一声叹息，看了看镜中，那张倾城绝世的脸，突然间，一抹悲伤浮上她的脸庞。
但她还是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妆容，然后站起身来，踩着飒爽的步伐走下了楼去。
楼下大厅，将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华天英正坐在沙发上，听到从楼梯传来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上了那双淡漠的好像没有感情的眼睛，嘴角刚浮现出来的一抹笑容，立刻被深深地隐去。
“二爷爷，您怎么来了？”楼上的女孩儿很客气但却带着一种隐隐的疏离，跟华天英打了个招呼。
“云裳……”华天英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本想张嘴说两句客套的话语，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定定得望着她，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二爷爷来的这么早，吃过早饭了吗？”女孩儿仿佛没看到从老者眼中一闪而逝的愧疚，而是优雅的坐下来，就像从前一样凝视着这个令她尊敬的长辈，嘴里客气的说到：“如果没吃的话，我让厨房多准备一份，清淡的粥点，我知道二爷爷最喜欢这口了。”
“好。”华天英下意识的应了一句，随后有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失态，连忙轻咳了一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这才将全部魂魄都收了回来。
他沉吟着望向华云裳，似乎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开口。
但没想到，对面的华云裳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她的眼眶微微一红，却抢先平静地说到：“二爷爷今天来，是想跟我说和宫家联姻的事吗？”
“你已经知道了？”华天英
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华云裳却已经主动把这件事先说了出来。
她是已经有了主意，所以想要抢占话语的主导权吗？
华天英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切说服华云裳的准备，昨天晚上思考了一夜，他已经有了七成的把握，但是没想到，华云裳现在却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情，令他之前精心准备的那些说辞好像一下子都堵在了胸口，再也难以启齿。
可华云裳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嘴角甚至浮现出一抹不知道是讥讽还是自嘲的笑容，淡淡地说到：“您昨天故意在茶室里把这件事告诉那些长老，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把话传开，传到我耳朵里吗？”
“我……”华天英没想到自己那点儿小小的心思，竟然被孙侄女毫不犹豫的揭露出来，这令他一时间有些尴尬，更有些隐隐的愧疚。
“云裳。”踌躇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说到：“你也别怪二爷爷，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除此之外，我已经找不到其他方法来应对华家的危机了。”
“危机？”华云裳目光扫过他的脸庞，却没有落下，而是转到了旁边的沙发扶手上，那抹怪异的笑容还停留在她的嘴角：“把华家的家主嫁出去，就能解决掉华家的危机了？”
华天英默然，他知道华云裳这话是什么意思。
又隔了许久之后，他才喟然说到：“我问心无愧，我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华家，为了保住我们祖祖辈辈创下的基业！”
华云裳的眸子里仿佛有烟霞流动，看上去有些涣散，就连她的声音，也突然变得如梦似幻般，充满了迷离地说到：“为了华家？所以，要把我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要让整个华家都成为别人的附属？”
“难道你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华天英实在忍不住了，华云裳的这种态度，令他又羞又怒，他猛地站了起来，咬着牙激愤地说到：“我也知道你不想嫁给宫家的那个小子，我更知道大哥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他甚至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妖甲都传给了你，我还知道……只要再给你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你就能完全继承那件妖甲，恢复到甲王境的实力，到了那时
候，我们华家自然又可以风光无限。可是你想过没有，别人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那些人，现在就像一个个那好了刀叉坐在餐桌旁边准备开饭的饕鬄，他们恨不得将我们华家五马分尸，将我们所有的一切，都变成滋润他们自己的养分，我们那儿还有时间？我们现在，只能顾到眼前啊！”
华云裳眸子里的光线终于明亮了一些，似乎也对华天英的话语有所感悟，但她依然还是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云裳。”华天英一看她的态度好像有些软化了，立刻趁热打铁道：“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你要明白，我提这个建议，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华家。当年你爷爷接手华家的时候，我们还只是长安城里一个三流的小家族，那时候你爷爷也不是甲王，我们在长安城里根本没什么地位，可以说，是我跟你爷爷一起，胼手砥足将华家一步步拉扯起来的，这个家，不仅是你爷爷的心血，也是我华天英的心血，你觉得如果还有其他办法，我会出这种馊主意，做这种饮鸩止渴的事情吗？”
“可为什么是我？”华云裳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充满了迷幻，但也充满了不甘，一抹晶莹的泓光，从她眼睛里浮现出来：“长安城里，从来没有把家主嫁出去的贵族，更没有把甲王境的强者送给别人的家族，您这样做，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华天英低下头，脸上那苍老的皮肉狠狠地抽搐了两下。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抬起头说到：“如果那件妖甲在我身上，那我宁愿把自己嫁出去！云裳，你要理解我这样做，不是因为想赶你离开，而是因为，那件妖甲已经在你身上，而华家的上百口人和所有的重担，都已经落在了你身上……”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华云裳清冷的脸颊突然鼓了起来，像是在使着小性子般说到：“我才是华家的家主，如果我不想把自己嫁出去，您会怎么做？”
华天英狭长的美貌微微挑了挑，眼神逐渐从痛苦缓缓变得坚毅。
“你是华家的家主，所以你不会这么做的。”他坚定地说道：“你分得清楚，什么是对华家有利的，什么是对华家有害的，我相
信，你不会让我失望。而且我们每个人，都有为家族牺牲的义务，就像当初，我毫不犹豫的把华超赶出了家门，让他在军营里受苦受罪，这一切，都是为了华家。为了华家，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呵！”华云裳骤然转过脸，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嘲讽，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原来是在这里等我？我就知道，我把华超赶出家门，让他到军营里去躲风头，而不是利用华家的势力来庇护他，你们一定都在心里面恨着我，早就想用同样的借口来治治我了，是吧？”
“当然不是！”华天英愤然地挥了挥手，用力说到：“你把二爷爷想成什么人了？你真的以为，我是为了替华超报仇，又想谋夺华家的家主之位，才出了这个主意？云裳，你实在太小看你二爷爷了！你可知道，当年你身上那具妖甲，其实并不是你爷爷主动继承的，而是我让给他的！”
“你让给他的？”华云裳满脸惊愕，原本讥讽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消失，换成了一副惊愕的表情。
华天英深吸了一口气，傲然说到：“当年你曾祖父只有两个儿子，就是你爷爷和我，当时大家都认为你爷爷脾气火爆、性格耿直，不适合做家主，所以有意把家主的位置传给我，甚至就连从先祖身上传下来的妖甲，也一并交给我来继承。但是我知道自己天赋有限，大哥虽然脾气是暴躁了一点儿，可是他在修炼的天份上，却足足甩开我一条街！所以我主动拒绝了家主的位置，还说服你曾祖父，把妖甲和家主的位置一并传给了大哥。后来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大哥继承了先辈的妖甲，很快就凭借着自己的实力，成功晋升为甲王，那时候我们华家就犹如旭日初升，青云直上，而我，则一直默默地躲在大哥背后，替华家出谋划策，竭尽全力让华家变得更好，直到我们终于变成了长安城的顶级豪门，和其他三大家一起，被并称为四大家族。”
“当时我都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地位和妖甲，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已经七老八十，垂垂老矣，却又突然对这个位置和这身妖甲感兴趣了？云裳，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华家能够渡过这次难关，哪怕让我去死，我也会
毫不犹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华天英，这辈子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华家的事！”
他的话是如此铿锵有力，如此决绝，以至于就连华云裳，竟一时间也被镇住了。
她仔细看了看华天英的眼睛，直到确定他眼睛里除了决然，再没有其他任何情绪，华云裳心里的怒气才慢慢烟消云散，然后一股愧疚的情绪涌了上来。
“对不起，二爷爷，我不知道您原来……，我还以为，您是为了华超的事，所以记恨着我。”她低下头，泫然欲泣的说到：“是我误会了您，对不起！”
“傻丫头！”华天英长叹了一口气，眼里也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抹晶莹的眼色，揉了揉华云裳的头说到：“二爷爷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什么谋朝篡位的野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华家，我上对得起天地祖宗，下对得起你的爷爷，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个傻丫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又怎么会把华家的未来，亲手交给别人？”
“可是……”华云裳抽了一下鼻子，小声的问到：“可是我嫁给了宫家，就真的能解决华家的危机吗？”
“可以的。”华天英的目光穿过她的头顶，穿过那厚厚的墙壁，仿佛延伸到很远，很远。
“因为那个人，他姓宫啊！”他叹到：“只要他还在一天，就没有人敢对宫家动手，他已经统治了这座城市一百多年，统治得太久了，以至于所有人，都从心底里害怕他，敬畏他，只要你嫁到宫家，别人不管怎么想，都会把我们当成宫家的一部分，只有这样，才能吓退那些暗中准备出手的人，才能拯救华家呀~”
“二爷爷。”华云裳双眼通红，突然狠狠地咬住了嘴唇，那鲜艳如火的嘴唇上，瞬间冒出一缕淡淡的血丝，随后她毅然地深吸了一口气，说到：“那好，我听你的，只要是为了华家，我也可以做任何事，哪怕……是让我去死！”
华天英收回眼神，欣慰地盯着他，只是一股难以逸散的郁气，突然从他胸间升起来，令他久久不能平息，就连呼吸也变得灼热起来。
隔了好久，他才在心底默默一声叹息，然后用谁都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做的到底是错还是对。大哥，希望你在天之灵，能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