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无涯遇白鹿,武道乾坤藏凌云(1)
杨尘听完父亲的决定,愣了半晌。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辈子没睜这么大过,要是刘小胖看见了,保准以后再不会拿眯眯眼来笑话他。
杨圆融本以为儿子会接受不了,毕竟少小离家、颠沛流离的苦他自己曾切身体会过。正想着该如何宽慰儿子或者干脆不再多话静待出发,然而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证明了是他想多了。
这秋水圩的混世魔王早就对外面的花花世界垂涎欲滴了,好不容易得到爹爹的首肯,岂有退缩不前之理?愣神的功夫不过是在确认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以及观察爹爹的神情,别是破天荒的开了这辈子第一个玩笑!不知道是这混世魔王将被光怪陆离的世界磨平棱角,还是这风起云涌的大陆要被这混世魔王搅得不得安宁。
杨圆融本想先嘱咐儿子几句行走江湖的道理,可就这片刻的耽搁,杨尘早已冲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留下的只余一串咿咿呀呀的回声,约莫是大将出征上阵喝敌的戏码。杨圆融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余光瞥见不大的池塘里,一只蜻蜓立于小小荷尖之上。若非微风拂过,水波漾起花纹,那场景简直就是一幅娴静美好的花鸟画。只是缺了些灵动气息,就好比如今的江湖,看似风头正劲,却无新人冒头。
“娘,娘!爹爹说要送我去白鹿……额……白……鹿,诶!反正就是要带我出去见大世面啦!”小男孩的喜悦总是喜欢第一个跟母亲分享,母子连心应当如是吧。见母亲只是勉强挤出些笑容,杨尘环住母亲卖起了乖:“娘,您放心。尘儿出去一定乖乖听话,努力读书学艺。等尘儿学成归来给娘亲带好多好吃的,买好多漂亮的衣裳孝敬您。您说好不好?”
徐玉絮顺着儿子头上的旋,前后抚了抚。听着儿子说的窝心话,心里的暖意暂时挡住了对未来的担忧。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火红色的锦囊,上面用蓝白丝线绣出朵朵浪花,一眼瞧过去就知道是个精致的稀罕物件儿。低头盯着看了许久,又缓缓递到儿子跟前道:“尘儿,这是娘亲给你的。”
杨尘也不再赖在娘亲怀里,双手捧过锦囊仔细端详。且不再说锦囊的外观如何夺目,光是入手丝滑冰冰凉凉,杨尘就已经爱不释手了。小手微微使劲捏了捏,又反复掂量了几下问道:“娘,这里面是些散碎银子吗?”
徐玉絮把目光从儿子的脑袋上移开,看着锦囊眼里涌出无限温柔,虽一时间千头万绪,但还是先回答了儿子的问题:“对呀,里面装了些碎银子,给你防身。可不能随便乱花哦,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出门在外,钱是人的胆!”
徐玉絮认识杨圆融十数年了,嫁入杨家也有了十一年。他们在一个茶棚相识,一个是出游士子意气风发,一个是煮茶姑娘生财有道,看似八杆子打不着,却阴差阳错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徐玉絮本是老百姓口中的船上人,祖祖辈辈生于船上,靠跑船为生、深谙经营之道。成年之前将选一男子子嗣继承祖业,其余子女随生意靠岸、逐一登陆、自谋生计。没人知道船上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只有一个美丽传说支撑着他们不被世俗的阶层和偏见压垮,而时光流转,这个传说也只剩下可有可无的三个字——瀛洲客。
杨圆融没有在意过妻子船上人的身份,徐玉絮也从没在意过杨圆融落魄氏族的背景,即便士子群体破口大骂有失体统,商贾贩夫小声嘀咕落魄凤凰不如鸡,可他俩就是那么名正言顺的成婚并育有一子。时光荏苒,世人的记忆总是短暂的,当你再没有充当茶余饭后谈资的价值,一切风波自然平息。
徐玉絮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嘴角轻蔑地一笑,似是对勾起的回忆有些不屑。不知是对世人的言论,还是对走神的懊恼。挥散了脑中不该来的思绪接着对儿子告诫到:“尘儿,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外面的世界很大,好人很多,可坏人也不少。别轻易相信别人的话,但是要诚以待人;别轻易答应别人的委托,但是要言出必行;别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但是要知恩图报……最重要的是——别轻易喜欢上某个姑娘,毕竟千金易得情债难偿啊!”徐玉絮似乎话里有话,不过自己却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也是当真有趣。
杨尘对娘亲后半句话没怎么在意,毕竟还是个孩子,秋水圩又闭塞得厉害,压根没情窦初开的苗子。不过对于娘亲前半句的教诲倒是听进去不少,可能也归功于平时对一些大侠故事的追捧,尤其是偶尔去镇子上,听到说书人绘声绘色地描述。
其中记得滚瓜烂熟地有一条:“在咱这地界上,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隐士高人。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这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专业术语,似乎整个王朝都通用。只不过每每地头蛇都被强龙打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饶,也从没听哪个说书人讲过强龙鼻青脸肿、抱头鼠窜的故事。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是娘亲在故意吓唬自己,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离开。
“娘,您放心。您的话,孩儿都听进去啦!”
“你呀!”看着儿子有口无心地样子,徐玉絮用指尖“恶狠狠”地戳了下他的脑袋,满眼宠溺。
匆匆用过早膳,杨尘压根儿没吃出啥味儿,一顿狼吞虎咽就是想快点出发,对江湖的向往溢于言表,武侠梦当是每个男儿都曾有过的憧憬吧,只是等待这些憧憬的会是什么呢?
“爹,我吃好啦。我先去跟爷爷还有福伯爷爷、凉笙姐姐道别,然后咱是不是就出发啦?”杨尘不敢催促父亲,拐弯抹角地卖弄自己的小心思。
杨圆融没有急着说话,细嚼慢咽地把手上小半块烧饼吃完,方才道:“爷爷昨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刚刚入睡,你就别去打扰他了。凉笙早上出门了,兴许一会会在圩上遇到。”杨圆融没有提福伯的事,一方面牵涉甚广不想节外生枝,另一方面遵理守矩的他实在是说不出半点谎话,哪怕是善意的哄骗。
神经大条的杨尘没有在意父亲话里的缺漏,懂事地点点头,转向娘亲道:“希望爷爷身体尽快康复,娘,你记得帮我跟爷爷告别哈,就说我会想他哒!”
小憩了片刻,父子二人准备出发。没有太多的行李,简单的换洗衣裳打了个包裹,杨圆融没有把包裹挎在身上只是简单地提着。不想再听娘亲唠叨的杨尘急匆匆冲向门外,心里向往着有一匹枣红色神骏大马出现在那里。
事与愿违,门外空空如也。“难不成父亲是想徒步送我去求学?这得走多久呀?”杨尘嘀嘀咕咕的间隙,徐玉絮把杨圆融送到了门外,又叮咛了几句返身回去。
日行千里的骏马千金难求,更不提日常的精细喂养花销是何等的惊人。寻常殷实家庭尚且负担不起,更不谈这个落寞的杨魏氏族了。杨圆融也不解释,迈步就向前而去。杨尘虽是满心疑惑,但是能出门就是好的,想那么多干嘛!
其实杨圆融还刻意规避了一个选择:家里的那头老黄牛!老黄牛平时就是偶尔拉扯送货,再充当下老爷子远行的代步工具。可要是让他杨圆融赶驾牛车出门,那是千万个不愿意,且不说江东金童风度尽失,光是要应付城邦守卫的狗眼看人低,就已令人心烦。所以,杨圆融决定步行去镇子上的驿站,先租借一匹普通驽马去到雨花城外围再做打算。当然靖城镇也没什么上等良驹,杨尘鲜衣怒马剑指江湖的美梦,也只能再等等了。
父子二人行至秋水畔,潺潺流水应和着清脆的铮铮声,好似千万锦鲤鱼跃龙门,声声分明余韵悠远。一碧玉年华的青衣女子倚着一颗柳树坐着,怀里抱着柄琵琶弹奏着。人景相融曲悦耳,杨圆融忍不住道:“玉石雕琢如意头,径山翠竹半梨形。鳞次栉比相与品,五线按扣觅知音。”
女子似对声音极为敏感,明明还离着段距离,却好似发现有人来了,停下弹奏,缓缓起身转了过来。
“诶,竟是凉笙姐姐。”杨尘刚从乐曲中回过神,方才发现弹曲的是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弯一样的苏凉笙。一边往前跑一边喊道:“姐姐,你弹得真好听呀,让我觉得外出求学都更有动力了呢!”
杨圆融跟着儿子走了过来,未再开口便听到苏凉笙脆生生地问道:“是圆融叔叔和尘儿弟弟吧?”天生带笑的眼眸,顺滑及腰的青丝,她微微扬起嘴角,好似要醉翻整个夏天。只是眼神里没有光芒,空洞地盯着前方,可叹老天爷为何不肯成人之美,非要在完璧上留些暗殇。
“曲子很有意境,是新作的吗?以前未曾听过。”杨圆融想必早就知晓苏凉笙的乐曲天赋,对此毫不意外。
“嗯,前些日子在玉簪花海里不小心睡着了,梦里见到玉簪花随着微风起舞,仿佛听到了天外飘来的声音。我醒后,这乐曲就在我脑海里了……”苏凉笙微微屈身行礼,讲述了曲子的由来。
“睡觉要是还能背书背曲,那我不得比爷爷的墨水还多呀?”杨尘总是喜欢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透着童趣倒也更惹人喜爱。
苏凉笙噗呲一下笑出了声,赶忙用纤纤玉手捂住了嘴,却不妨碍银铃般的笑声挤出了指缝,很是好听,令人心神荡漾。
“这曲子有名字吗?”杨圆融瞪了一眼儿子,又温和地询问道。
“《盼》,希望万事都有盼头,有念想。”苏凉笙仰起头眺望着看不见的远方。
杨圆融站定在那里,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担忧:傻姑娘,江湖险恶,索托或非良人呐。只是这话又怎么说的出口,谁会忍心戳破这个期待的泡影,再去伤害这个善良的姑娘呢?
只愿她在这秋水圩平安喜乐一生。
“姐姐,我要离开秋水圩了,爹要送我去求学。等我学成归来,一定给你带回个如意郎君。”杨尘人小鬼大一拍胸脯包揽道。虽说他只偏爱武侠小说,但是言情画本耳朵里也多少扫到一些,想着姐姐笑起来的模样,必须是那种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公子才配得上。
“嘻嘻, 好呀。记得要那种像尘儿一样俊,又不嫌弃姐姐眼瞎的男人哦!”苏凉笙笑得前仰后合,故意逗杨尘开心。反倒是大包大揽的杨尘一下子哑了火,羞得满脸通红。“姐姐祝你学业有成,不输圆融叔叔这位江东金童。”苏凉笙忽得想到杨圆融还站在旁边,竟也是两颊绯红好似微醺,赶忙转移话题,可声音里的害羞明耳人都能听得出来。
“嗯嗯,放心吧,我杨尘可不会给咱秋水圩丢人的!”杨尘明明人不大,说话举止那叫一个老气横秋。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尽快赶路了。凉笙……照顾好自己,出门最好喊绿萼或者霞蕊陪着你……”杨圆融没有接着说,嘘寒问暖的事他本就不擅长,而把有缺憾之人当废人更是他一直深恶痛绝的。
苏凉笙也没有再说话,点点头又纳了个万福。
“姐姐,我走啦!珍重,勿念!”杨尘可能是把他仅记得的言情画本词汇掏了个空。
苏凉笙灿烂地笑了,举起手冲着前方挥舞,依稀听得杨圆融父子二人走远了,低声自我安慰道:“明年花开,你会来吗?说好等你,帮我把玉簪戴。”
……
微风拂面,杨柳依依,
一袭青黛抚琴痴盼,
不曾叹,
不归良人,今何在?
江东金童,再入江湖,
一杆凌云立地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