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蠹虫
元钦一时间头皮都炸了一下:他发现了?这么快就发现了?我好日子要到头了我两个头要保不住了?八成是书房那次发现的端倪。早知如此我该更克制些没准还能再骗段时间?
不对我为什么要懊恼骗来的日子不够长?我应该该懊恼这些日子天天在宫外边自由行走,竟然没有想到早早撤退。如果再给我一次生机会,我一定半点不拖延马上跑路。
他慷慨赴死状回头:“你既然发现了,那我也无话可说,要……”
万没料到蒲衣觉开口是这样的:“你一直不让我碰,是不是身子有什么隐疾?”他眼底是确凿的关切,没有半点杀意:“我是你夫君,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羞于启齿?”
严寒乍暖,积雪消融。做贼心虚臭男人发现行迹没有败露,“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被咽了回去,“再给一次机会立马跑路”也没有施行。他还支支吾吾顺着台阶,迫不及待认下了这无中生有隐疾:“是是是,是的呀。”
既是隐疾,想来蒲衣觉一个大男人也不会细细过问。没准还会嫌弃隐疾肮脏,从此不再企图逾越雷池。还有比这更绝妙理由吗?元钦几乎要偷偷笑出声来。
没料到蒲衣觉反应又与料想的不一致:“既是如此,今晚让御医过来瞧瞧。”这厮半点不忌讳女子隐疾,还抓了他手好言安慰:“怪我不好,早猜想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却碍于身份迟迟不向你确认,拖了这么些日子。你放心,我不会留你一个人对着外人羞耻恐惧,今晚定陪在你身侧。”
元钦:……那我还真是要谢陛下不嫌弃之恩惹……
元钦,一个经不起御医考验假女人,也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女子能有什么隐疾使其不能同房。他当即嘤嘤嘤拒绝圣恩:“不不不,告诉御医恐要传出去,若是流言四起怕污了陛下名声。何况我自己在外边早已找了医者医治,去了好几次甚是合意,不用另觅他人。”
蒲衣觉当即又表示不放心,要抽时间陪他出宫一起去看医者。
元钦眼尖瞧见一
处荒僻院落,他懒得再应付粘人的皇帝。他拿蒲草帽盖住皇帝呶呶不休嘴,抱着裙子就冲下马车进了院落,随口敷衍道:“下回再说!”
日头高升,将隐秘院落镀上亮堂假象。蒲衣觉跟至院落前轻推了一把木门。厚重门栓从门内将门栓死,防贼一般将他挡在了外边。他皱眉驻足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像没下来过一样又回到了马车里。
他回想起过往将皇后的一日经历当睡前读物的几十个夜晚。
裴朗白日里陪在皇后身边,入夜便奋笔疾书给皇帝汇报元钦的一日行程,加急送进宫中。刚开始还因为过于简短被批驳,便日渐冗长,每日达千字。屡次说起元钦此人办起公务来近乎痴迷,无暇他顾。若真有屡次就医等突兀行程,焉有不知之理。元钦平日一出官署便急着回来,夜不归宿的事统共也就这一回。说他夜里偷摸医治,也不能自圆其说。
过往相处中元钦对他避之不及满嘴胡诌细节一一浮现,他指腹抚过角落的蒲草帽,哼笑了一声:“蒲苇纫如丝,磐石还真就无转移。”
蒲衣觉把他送回长乐宫后,便兀自离去。元钦可不知道皇帝将他比作了茅坑里臭石头,他还惦记着要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寿数:“陛下当真不出来与众妹妹们话别?”
蒲衣觉心下希望这是句酸话,但回想元钦长久以来对他遮遮掩掩有所防备样子,又觉着家有妒妇美事还轮不到自己。便默默生了好大闷气,甩上轿帘时将上头装饰的流苏都晃得叮当响:“要去你去,我不去!”
“凶什么凶。”元钦嘀咕一句,拾掇下自己便迎来了最先赶过来的纯美人。
话别最是顾不得时间,一个上午时间悄然流走。
正午降至,烈日将万里山河角角落落都从阴影中拖拽出来。像是要把所有隐秘与阴暗都拖到日光之下,曝晒,翻拣,看看还有哪些能容留于世间。
昔日的妃嫔们婷婷袅袅从巍峨辉煌宫殿中走出,告别被围墙圈住的四方的天空,踏入碧空万顷之下。有几个还在与皇后依依惜别,颇像女儿家临去
夫家前一场场哭嫁。如此酷暑,他们犹能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抱团地送了又送。宫门口几百米宫道走了快半个时辰没有走完。
数尺高宫墙之上,蒲衣觉手上摩挲着一个卷轴。他顶着热浪看了他们许久,忽而开口:“皇后待人如何?”
李明明伴驾多年,这等难度提问压根难不倒他:“殿下仁厚温柔,待众妃嫔亲如姐妹,待我们这些宫人也十分体恤。”他瞪一眼边上偷懒执扇小太监们,在主子面前还是惯常笑脸:“前些日子殿下看老奴扭了脚,还嘱咐说接送他差事交给徒弟去做,实在是一等一和善人。”
蒲衣觉视线还在底下一团和谐女人们身上,搭在卷轴上手掌握紧:“是啊,我瞧他也是待旁人比待朕亲厚自在。什么枕边人,枕边糊弄人,枉朕将一颗真心都掏给他。”语气不善,面色冷硬,阴阳怪气,手上动作似乎要将卷轴折断一般。
执扇小太监吓得手上动作都停了一会儿。李明明更是在烈日下冒了一层冷汗,拿手绢给皇帝擦汗同时试探说道:“奴才瞧众位主儿都逗留一上午了,这就去请她们……”
正说着,底下元钦终于发现头顶灼灼的目光,抬头瞧了一眼发现是蒲衣觉,下意识咧嘴笑了一下。他被毒日头蒸出一脑门汗,见蒲衣觉也是顶着日光站着,便指指边上角楼,挥舞手臂做了一个驱赶的姿势。
两人一高一低隔了十数米,互相看得并不分明。他做第一遍见上边的人一点反应也无,便只得大张手臂又做更夸张了些。唐唐皇后穿个裙子还张牙舞爪,十分不雅观,但意思总算传达到位了:进角楼避暑啊大太阳底下站着干嘛!
蒲衣觉歪脑袋,又耍猴似看他不雅观了四五遍,才大发慈悲去了角楼里,周身冷意肉眼可见地消融。李明明后半句“这就去请她们出宫门与家人团聚”自觉地咽回了肚子里。
等元钦送完人回来,蒲衣觉已经没了踪影。李明明额头冷汗犹在,抱一卷轴小碎步向他跑来。
元钦嘟嘟囔囔接过卷轴,嘴里没尊没卑:“刚刚还一尊望夫石的模
样,现在扭头就走了,早知道不打发妹妹们动身……”抱怨到一半看清卷轴内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什么?”
这是来自千里之外边防将士的一封奏报,讲的是一件可大可小事:巡防士兵于秦地与燕地交界处,查缴扣押了一批运往燕地的生铁。
因铁可铸造兵器,其贩卖运输一向由国家垄断,私人不可经营。依照秦律,贩卖生铁到秦国之外更要以叛国罪论处。燕地十六州现在虽然是秦国的领土,但归顺不过半年,境内小规模的骚乱时有发生。秦燕之间军队驻扎,就是两地关系紧张证明。
边境将士不敢怠慢,将这伙“商人”严刑拷问,得到供词说是事后的主谋乃是长安城内某几位豪强政要。事关重大,他们不敢擅作主张,便一封密信将此事告到了蒲衣觉面前。人也在押解路上,不日抵达长安。
元钦蓦的想起蒲衣觉曾经说过话:权贵依仗身份能得到的甜头,一是与国争利,私下插手铸钱、煮盐、冶铁等国营生意,以此牟取暴利;二是与没落的地主豪强争利,兼并土地,巧取豪夺;三是与民争利……
前世蒲衣觉大约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力有不逮。
盐与铁都是日常生活乃至行军打仗重要物资。秦国通过把控盐铁补贴财政,供养军队,进而支持军队参与一场接一场的战事。也通过这两样限制臣服秦国的外邦人,使他们不至于拥有与秦国军队抗衡的武装。
血染前世光景在元钦眼前流淌。
他蓦然联想起秦国南下前一两年,国库已显空虚,军队待遇一年不如一年。致使民众参军热情大不如前。秦军南下十万大军中,许多是强行征来的新兵。老兵连年征战,已然疲倦;新兵心存不满,消极备战。南渡惨败,不算偶然。
而与之对应燕人和羌人,却不知偷偷在哪儿被养得兵强马壮。趁虚而入杀进长安,兵器浸满秦人的血。
那时候所有人都在怪被连年胜仗冲昏了头的蒲衣觉,他自然也不能免俗。如今拿着这份密信,却突然心酸了起来:秦国能在三五年间接连打下燕国和羌国,便证明
其物资供应能力足够稳定而强大。又怎么能在没有南下伐齐时,就初露疲态。是谁蛀空了国库,又是哪些人抽干了秦国的血,拿去喂了燕人和羌人的兵马?
国之沦亡,每一个身在高位者都难辞其咎。承担千古骂名者,却只他一人。
不知前世数万秦军陈尸湘江结局,燕人与羌人冲进长安烧杀抢掠末路,是否有秦国贵族与国争利的一份“功劳”在里边?而尚没有经历这一切皇帝,能否意识到私营盐铁蕴藏的危机……
他正恍惚,就见李明明躬身,接过小太监送来的一柄长刀双手奉上:“陛下说此密信所奏之事牵连甚广,以御史台之力恐不能抗衡。特赐此刀,见之如陛下亲临,必要时御史台可执此刀先斩后奏。”
元钦抽出长刀,心中明白蒲衣觉看完信后与他想到一处去了,心绪激昂间不由多问了一句:“陛下还说什么了吗?”
李明明颔首,用最平稳语调说起最动听的情话:“陛下说殿下乃是他在世间至信至爱之人。下至吏治清明,上至国之安定,都愿交托到殿下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