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近乡
审判的前一天,在姑臧侯本人的授意下,一壶毒酒被带进狱中。酒中掺杂烈性毒药,姑臧侯一人饮下大半壶,当场毙命。曾经鲜衣怒马,风光一时无两,皆如镜花水月,尽付东流去。
元钦沉着脸走出封闭黑暗的大牢,夏日炽烈的日光骤然落在他头顶。日夜不休的劳累和夏日的热暑让他头晕目眩。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青石路上,眼前都是花的。
龚明追在他后边:“按规矩,被告人庭前伏法。明日的公开审判会被叫停,改由几位大人私下论罪结案。虽说这也不妨碍结果,可我怎么这么不得劲?”
“我去和两位主审官说,樊甘缺席也要开庭公审。”元钦眼前隐约出现一个马车的轮廓,但他看不分明,太阳穴轰跳得厉害,“他手上那么多条人命,现在想用一条命就抵掉,不能够。他活该阖府声名倒地,死后也要继续偿还……”
“给死人升堂,这不和规矩。”龚明看他脚步有些虚浮,赶忙上前来扶。
“我偏不,规矩放过他,谁放过苦主?怎么如今反倒好像只有他苦,该受到宽待,别人就不苦了?”
众生皆苦,谁不是在踽踽而行?谁脱离了家人的庇护没有几桩不得已的破事?谁不是在满地玻璃渣中找糖吃?谁不是在这三两糖果中找到慰藉和生趣?可是又有几个人能毫无愧疚感地掠夺别人的糖果充作顶上王冠,践踏别人余生做享乐的资本?
这罪恶至死不休。
元钦眼眶微涩,嘴上说着樊甘的事,脑中不知怎的反复回想司明怀死前的话:
“被充作女人活着,和冒着被处理掉的风险搏自由,哪条路更好走?”
“我不过看着风光,其实从来都没得选。”
他顶着烈日,本要去廷尉府拜访,双脚却不听话地往皇宫方向走去。自他上次从蒲衣觉那里逃出来,他就没有再回宫。往常他出宫,都如同重获新生的鸟儿,巴不得扑扇翅膀离皇宫越远越好。这两天没回去,反倒浑身不得劲起来。浑浑然生出一种有家不敢回的失落感。
疲劳奔波充实日程,心中却是伶仃得很。晚上在牢房中醒来给自己裹好掉落的外套,还会莫名委
屈:我一个人在这里睡木板彻夜不归家,怎么狱卒同僚们都习以为常的样子,没有人提出异议,也没有人给我关怀。
可是要他回宫,他也是不敢的。上次拒绝人家求欢之时,蒲衣觉的亲昵拍他,喊他小混蛋的事犹在眼前,他哪里敢回去。一开始是以为怕又被撩了裙子,可怕被撩裙子,又哪里会因为不回宫而那么失落。到了今日,却是有了思路,大约是因为负罪感。
别人的罪恶张牙舞爪地开诚布公,他自己的罪恶则像司明怀一样披着“没得选”的弱者外衣,在与蒲衣觉的朝夕相处中生根发芽。因为这个所谓的“没得选”,他一直在伪装别人的妻子,窃取别人的感情,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果实。
可是因着自己的男子身份,蒲衣觉给予他的所有柔情蜜意,终将不会有任何回报。一切终究是错付,一切终将会终结。不管终结的形式是一杯毒酒了此残生,还是平安抽身相忘江湖。
什么妻子,什么白头到老,不过是一场骗局一场梦。他对于蒲衣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一个龌龊的欺诈者。
这段起于骗局的关系终结前,他都做好了一直欺骗下去的心理准备。可近日每多说一句谎言,多做一日所谓的妻子,事后心中便闷闷地坠着。
是因为负罪感吧。
元钦走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皇宫的方向,心肠一硬调转脚步拉了龚明往廷尉府走:“我们一起去找廷尉大人陈情。”
龚明被扯一个踉跄,苦着脸:“你若坚持依你就是了。廷尉我老上司,我一个人去就好。”他挠挠脑壳,瞅瞅这大太阳再瞧瞧同僚的小身板,开启老大哥的体贴模式:“你赶紧回家歇一歇吧,你再醉心公务早晚不着家,弟妹该生气了。”
元钦甩甩手:“你弟妹在家热闹着呢,少我一个不会生气。”
我才是他的坎儿,我要是从来不曾出现,他或许都已经娇妻美妾儿女饶膝。
迟钝如龚明,凭多年已婚的经验也能咂摸出不对来,便反了个方向拉元钦走:“以往都着急回家,怎么这两天这么反常?是不是吵架了,夫妻么床头打架床尾和,你服个软啥事都能过去。哥哥替你去廷尉府,你尽管放心回去
看弟妹……”
元钦好不容易把这茬压回去,这下又心里痒痒起来:“谁着急回家了?我何时着急回家过?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家公事未了,哪有闲心儿女情长,沉湎温柔乡。”
说着他随手指指不远处停了许久的马车,语气带上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酸溜溜:“何况昨夜我两约好的一起睡大狱,独独嫂子来叫你回家。我夜不归宿睡大狱,也没见你弟妹派一二小厮来抓我。如今你看狱卒都有家眷来等候,你弟妹佣人数千,愣是没派一个过来……”
话没说完,他指着的马车上,下来一只蒲衣觉。
元钦眼前一黑,揉揉眼睛,发现那一大只蒲衣觉还在。一时间,连日来风雨如晦的日子仿佛骤然出现一道明光。叫人生出将所有的灰暗情绪一股脑塞给来人的冲动。
樊甘畏罪自杀的事,司明怀那番自由与没得选的话如海水涨潮一般又漫上元钦的心头。连带早上龚明给带的早饭不够合胃口,昨晚夜里被蚊子咬,没有被子,床板太硬的事都被倒腾了出来。
再给点时间,他简直能把两辈子所有不开心的事全炒冷饭一样回想一遍。
蒲衣觉对这微妙的情绪一无所觉,他反手从驾车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一顶带薄纱的宽沿蒲草帽,抱在胸前,直直冲着元钦走过来。及至人跟前,便为元钦戴上帽子,撩下薄纱遮挡酷暑暴晒。两片及至肩膀的雾色薄纱如新娘的盖头一般落下,盖住了元钦的颜色。
“我来接你了。”蒲衣觉以指背掂高元钦的下巴,微微弯腰为他系上帽檐两边垂下来的绳结,“可算是忙完了?跟我回家睡个回笼觉?”
说完没听得回复,就歪了歪脑袋,想透过两片薄纱的缝隙窥见里头的风光。没看到什么,倒是被元钦察觉了意图,低了头扯住两片纱往中间一合:不给你看!
蒲衣觉一头雾水:他怎么凶我?
蒲衣觉试探性地扯他袖子把他往身边一带,扯一下没扯动,更加纳罕:我又哪里惹着他了?
再扯一下,不仅扯动了还被抓住可袖子,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便对龚明点头示意,把人拨到自己身后,和他互相扯着袖子往马车走。
蒲衣觉拉着他的人上马车,
叽叽歪歪像个老妈子:“我昨儿听说你们把纵火案也一并破了,这回总结束了吧。饿不饿,可用过早膳?马车里备下的已经凉了,咱再沿途买些……车厢里备了褥子可以躺着歇一会儿,你尽管睡到了我叫你……”
元钦双腿乖咪咪迈步子跟人家走,理智又觉得该为自己积德和人家保持点距离。便抓着蒲衣觉的袖子走得拖拖拉拉,一步三回头,拧巴得不行:“廷尉的事……”
龚明巴不得把他团成球踢走:“你且放心,我定会办妥。”
“我们还是一起……”
“一起个啥呀速速回家,没看你兄长等你等得眼眶都熬黑了吗?”龚明冲他挥挥手,“抓人家袖子抓那么紧就别跟我假客气了,咱兄弟两谁跟谁,交给我就是。”
元钦被数落得头皮一紧,烫手一般撒开袖子,又偷偷拿余光去瞟蒲衣觉。奈何雾色的纱模糊了视线,着实辨认不出他不回宫的日子蒲衣觉有没有休息好。没等他看个分明,便被牵到了马车前。
他还在纳闷自己早前明明还因为愧疚,不敢见人。见与不见,应当是见面了更觉愧疚,从而更不想面对才是。怎么人家一来找自己,就这般轻易被提溜走?这不合乎道理。
他眼下是这么一个大写的没头脑,撩开帘子往里钻的动作便又卡顿些许,犹豫着要不要抛下蒲衣觉回去找龚明。
蒲衣觉在他身后轻拍了下他腰眼,无声地催促。元钦才和受精的兔子一般,哧溜钻进马车,贴着车厢坐成了一尊端庄神圣的菩萨,并在心里暗暗发誓:骗亦有道,往后不可以再和他亲热了,骗人家感情是会折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