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朱雀
周景炎抵达长安已经十来日了,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他跟他义父要了数百亲军,除了几十来人以侍卫仆从的身份带着外,其余人都以各种身份安插在长安的大街小巷。若是少主在长安有任何危险,便要护他全身而退,送他回青州。
饶是如此,周景炎还是被吓破了胆。
皇帝从来没有召见过他,甚至连想都不一定想起过。但周景炎不相信自己真是来给废太子侍疾的,他觉得皇帝是叫他给太子陪葬。
也无怪他如此想。慕容氏现在的宅邸曾经是元壅的居处,如此安排仿佛意有所指一般,透着不善。何况慕容氏来长安才一年,便已陨落了好几个人。慕容炜死了,慕容妍被幽禁了,慕容槐受了大刺激如今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
周景炎惶恐:皇帝把长安的慕容提起来相看,一个个杀过去,眼下终于要对义父动手了。他不好粗暴地对功臣下手,就瞄准了自己这个替代品,千里迢迢把自己从青州提过来杀!
听听慕容槐这些日子都是怎么骂的,他说皇帝伪善狡诈。先前善待亡国贵族的姿态只是他麻痹大家的一个幌子,将人骗来长安斩草除根才是其真正想做的事。慕容一族中那些病死的意外亡故的,实则全部死于蒲衣觉之手。
周景炎哪里听得了这个。他虽然不是慕容景的亲子,但也是自小娇宠着长大的,没受过什么风浪。过继到慕容景名下后,更是没受过一句责难,没挨过半句掌心。
幕僚们都说少主的待遇比之之前养在将军跟前的公主还小好些。慕容妍还得日夜苦练武功骑射,慕容景对她可严苛了。
周景炎就不一样,慕容景仿佛在弥补什么缺憾一样加倍纵容他,只盼着他开心自在。纵使有意要将他雕琢打磨培养成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也是徐徐图之,不曾过分强求。
眼下他离了家落进虎狼窝,便十分百分千分地受不住。
本来日子也能这么惴惴地过,好歹他来了这么多天也有惊无险。只要慕容槐的情绪再稳定些,他便立即请辞,片刻不能在这鬼地方逗留。
但是白日里发生了一
件诡异的事。
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今日特意带着几个太医来看了慕容槐一趟。看完了也没有立即走人,而是拉着他闲聊了起来。端着一副关切的长辈模样,问他年岁如何,才学如何,家中如何之流。又问了几句燕地的情状,乃至慕容景以及周边几个州都打听了。
临走的时候,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若不是谢存道是个男人,且是个在秦国颇有威望的男人。周景炎都要开始怀疑此人要学那村头长舌妇,做那冲进别人家为年轻人强行做媒的荒唐行当。
谢存道走了有一会儿,他才开始不安起来,疑神疑鬼的毛病又犯了:按照义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教导,丞相的行径颇像是来打探的,俗称踩点。
他来踩谁的点?踩我的还是踩慕容槐的?
慕容槐已经病病殃殃疯的不能再疯,应该不至于叫人过分忌惮。那他就是来看我的哇!他来看什么?是皇帝让他来的吗?他回去后会不会和蒲衣觉那狗贼在一起讨论:慕容景的义子如何如何,如果要让他下去陪慕容炜的话可以如何如何操作。
由是列举“铲除周景炎的方法一二三四”……
周景炎被吓得银针不离手,见到盘菜上来杯酒都要试一试。香也不熏了刀也不离身了,贴身侍从小解的功夫他都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当真惶惶如惊弓之鸟,戚戚然如见杯中蛇影。
如此又熬了两日,生生比来时瘦了一圈,可称得上是形销骨立飘然如仙人一般。
叔孙达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的长安,骑着一匹瘦马,喝着一壶小酒。他踏着黄昏而来,腰间别着一把匕首,匕首柄上雕刻着精美的朱雀尾的图案。
据记载,慕容家的祖先早年曾有幸得见朱雀,便对外宣称受命于天于,方有在燕地建国的机会。是以慕容一族世世代代将朱雀供奉,每一位族人出生后都会由皇帝赐一样带有朱雀图案的器物。男孩赐兵器,女孩赐衣裳。抓周时还会摆一样与朱雀相关的东西,要是婴孩抓住了这样,还会受到特别的嘉奖。
慕容景出生时,他的父皇赐了他一把匕首,就是叔孙达现在别在腰间这把。
后来慕容妍,当时慕容景和慕容炜
的关系还没有恶化,慕容景开玩笑一般在公主的抓周宴上放上了自己的匕首,被小公主一把抓了去。此后十来年这匕首就一直归慕容妍所有,直到叔孙达投奔那日,慕容妍又将它还了回去。
眼下它落在了叔孙达手里。
叔孙达潜入慕容景的书房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事先元钦也只对他说:找到慕容景的一件信物带去给他儿子即可。按照此子的心性,他见到信物又见你亲自前去,多半当场就信了你说的话,说不定还会吓得连夜启程……
但是叔孙达在看到这把匕首时,心中便没有了别的选择。明面上,这匕首在一众慕容景的随身之物中被藏得最久,取走它最不容易暴露——慕容景怕是有快一年没有打开过装它的匣子了,雕刻的纹路里都浅浅地积了一层灰。
但实际上,那一刻愤懑与失望的邪火撩拨着他的心,他就想拿走这一样。他偏要取走这一样,就好像是为了嘲讽当初慕容景拿起了这匕首,就将燕地百姓与他们的王图霸业忘之脑后。
仿佛天意一般,慕容一族人手一样的信物落在了刽子手手里。辉煌自何处而起,也自何处落幕。
他孤狼一般的身影出现的长安的街道上,驻守西门的几个护城军的小统领率先发现了他,拿出卷轴对了对上头的画像:“是他吗?谢相这几日让我们放行的人?”他身边的人辨认一番:“是他。”
于是他们吩咐下边的人:“传令慕容府附近站点的弟兄,待此人进门了立即禀报丞相大人。并疏散慕容府周边巡逻的弟兄,尤其是慕容府往北大门路上巡逻的弟兄,让他们全部到别处巡夜去。”
有仗着和统领熟好奇发问的:“为何疏散?那可是慕容府,要是里头的王子皇孙们逃了出来,陛下问责,我们如何吃罪的起?”
那统领把叔孙达的画像往人胸前一拍:“都是谢相的命令,我们只管奉命行事,出了事他吃罪的起。”
叔孙达便这么毫无阻碍地敲响了慕容府的大门。府上老爷刚去,七七还没有过。白帆丝丝缕缕飘散在大门两边,给整座宅邸镀上了一层荒诞凄怆的氛围。门外一个值守的仆从都没有,都是没入夜就
要躲起来的模样,好生应了那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慕容氏早年如何煊赫,今日下场便越发凄凉。
叔孙达心下一酸,拍门环的手都在抖。
拍了好几下,才有人不情不愿地来开门。来的是个慕容景身边的亲信,与叔孙达也是时常打照面的。他见到叔孙的第一眼,两眼都透着光,几乎要鞠躬迎上来:“先生来了,是主上让您来的吗。”
说着就把他拉近门来,又火速把门栓挂上了,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开了:“太子槐疯极了,一天到晚口出狂言,把秦皇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还扯着个嗓子,生怕别人听不见。我们怕他口没遮拦惹出祸事害了我们少主,连门都不敢随便开。”
亲信在前边引路,有旁的随从瞧见了也一窝蜂的涌上来。大家背井离乡来到长安,谁心里都是不安的,冷不丁见到叔孙达都自动默认是慕容景派他来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的欢喜几乎要从话语里溢出来:“先生来了就好,快去安慰安慰少主,他自打来了长安便疑神疑鬼,总觉得旁人要害他……”
叔孙达抿唇,眼眶微红:我就是那个来害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