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叔孙
夏日的暑气一阵阵地在交州的土地上蒸腾,待到盛夏时分,田间的稻谷染上代表成熟的枯黄色。元钦沿袭了他一贯的作风,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在各州县游走。这儿有困难,露个面解决一下;那儿有纠纷,亮个相处理一番。他的存在感比好些郡县的地方官都要强,几乎就是秦人与燕人中间的一枚巨大的黏合剂,倾尽一切收拢燕地百姓的人心。
到早稻成熟的时候,交州牧的名望更上一层楼。正是他召集了一大批农学领域的官员,将只有秦国少部分区域能种植的两季水稻推广到了交州、陆泽州和启阳州。
漫天神佛、王侯将相都说他们爱世人,但都没有交州牧爱得这么具体。
这一年可种两季的水稻品种过于新鲜,以至慕容炜病逝的消息传入燕地,都没有在交州引起什么波澜。慕容炜,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慕容景的亲哥哥,慕容妍的父亲,前燕的亡国之君。
元钦坐在马车里瞭望金色田野,听百姓们议论他多过于议论慕容炜,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信笺。谢存道来信,说是慕容炜死后,前燕太子慕容槐日夜诅咒秦皇,姿态近乎于疯狂。他已向蒲衣觉进言宣太子槐好友周景炎赴长安与其相伴,安抚其心志。
元钦将信笺放进案上的香炉里,熏香邈邈升起,抹去了这封信来过的痕迹。
又半月之后,早稻彻底成熟,慕容景之子周景炎奉旨远赴长安,而元钦路径青州与交州交接的安远县之后,便没有再离开。他跟当地县丞打了个招呼,直接住到了县丞的府上。
安远县本只是一个边远小县城,与其他县城相比贫穷又封闭,因地处边界时不时还有些盗匪流寇作乱,叫本就不富裕的小城雪上加霜。今年,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县城却陡然煊赫起来。
无他,安远县在今年初夏时遭受了几股流寇侵扰。百姓集结写了请愿书送上州府衙门,控诉地方官懒政,私吞州府补助。一并牵连出元钦上任后推行的各项惠民措施在安远县都没有落实到位的问题,轰动一时。
元钦核实后便将安远县的一整套官僚
班子全换了,亲自安排了一套新的人马。并将安远县及另外几个有同样遭遇的边陲小县城列为了重点扶持县,整顿了边防,派遣了一批官兵过来驻守。大力扶持农商,减免农业税的同时,修路,开渠,兴办学堂等一系列措施也由州府亲自督造。
短短三月间,安远县脱胎换骨。从被官府放弃、蠹虫横生的偏远孤儿,一跃而成州府的亲儿子。阖县上下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秦国的皇帝叫什么名字,他们不关心,前燕的旧主到底怎么去的,他们也不甚在意。交州牧,才是真如父如母般庇护哺育了他们,给了他们切实的好处。
安远县的新县丞乃程远是元钦一手提拔,是他亲自从一众沆瀣的旧官僚中挑选出来的好苗子。世故也有之,气节也有之,心有七窍,玲珑得很。元钦晚上刚泡好脚,程远就抱着着各种册子来汇报工作。两个人关上门来说话。
元钦净了手,将帕子挂在一边的架子上。他接过账本一边盘点县衙的出项,一边问他:“叔孙达还不愿见你吗?”
暖白的灯火将交州牧的周身都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衬得本就眉眼清和的人更加地温柔无害。程远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就这么低头看书的样子可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娇贵公子,好似一双手只能提笔执书,一开口只能吟唱春秋。
但就是这个娇公子在三个月前深夜前来,与他一起针砭了整个安远县的官僚,痛斥官员的懒政。离开前,给了他一枚印信,告诉他自己乃是州府中人,若不愿与安远的同僚同流合污,可去找他。
此去一别,他压抑已久的对县衙风气的不满搅得他一夜没睡。赶巧了,第二天安远就开始有流寇作乱,还专门挑当地官员手上的产业抢掠。虽说几次出动都奇迹般的避开了百姓的农田与铺子,但整个安远还是在经年的动乱威吓下,火速陷入一片恐慌。
当时还只是一个小小刀笔吏的程远撰着印信,靠他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敏锐嗅觉,察觉到了种种巧合下的深意:交州府对安远县的官员不满,有意动手整治。
流寇又精准地打劫了他同僚的几个商铺后,程
远动身去了州府。他不是一个人去,他鼓动了一批百姓,声势浩大地把自己昔日的同僚们全扯下了马。
也就是在那时,他发现夜里来会他的就是交州牧本人。州牧似乎早就考察过他,接过请愿书没多久就提拔他做了县丞,将安远郑重其事地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一直疑惑:小小的一个安远县如何值得州牧如此大费周章地整治。直到他上任半月有余,安远的一切都开始步上正轨。州牧似乎全然信任了他,又交给他一个任务。
州牧跟他说:安远县有一青州的要员,乃是慕容景的心腹,名唤叔孙达的,我意将他收归己用。但我身份敏感,世人都认为我是秦皇的心腹。我要是贸然与他直接碰面,恐要叫其徒生忌惮。你替我出面,多去拜会他,请教他治理县务的良方。
顺便让他看看安远的巨变,感受一下安远在燕人和秦人手上的不同。
安远被撤职的旧县丞是燕人,往前推到燕亡前,百十年来都是燕人在治理。而主导大换血的县丞与州牧则都是秦人。
于是程远茅塞顿开:安远在交州上百个县中并无什么特别,有了叔孙达,才有了被州牧惦记的价值。
近两月来,程远三顾茅庐,屡次去拜会叔孙达。但凡叔孙达在安远县,他就日日请他出山,借着指点的名义请他去看奔赴“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全新的安远。
叔孙达隐士出身,隐士能因厌倦乱世与官场混乱而隐居,便说明他们早年也为家国百姓而热血过。这类人是对礼贤文儒,心怀百姓的官员天然带着好感。一来二去,就与程远混成了忘年交。安远县上下见多了他与县丞在一起,又见他屡次出谋划策,也都很是敬重。
叔孙达露面的次数多了,免不得让百姓和当地官员们发现他就是青州的叔孙达:他就是进言让慕容景投秦的人。
安远县无人向他们一家表露出鄙夷和不满。反倒是叔孙达自己不安起来,曾表示过要减少往来,以免影响程远的名望。
程远故作不解:“我与先生相交,怎会叫我
蒙受污名?先不说先生当年只是提议,投不投秦还需慕容将军自行决断。怎好将责任全归于先生,而荣耀加于他身。”
他紧接着又说:“再说了,百姓只要安居乐业生活安定,谁会在乎这个国家姓蒲衣还是姓慕容。先生那一句话的事在我交州都不算个事儿。它只关乎上位者的利益,只有依旧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会铭记。”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虾仁猪心。
当日程远拜别叔孙达,临送到门口,后者骤然反问他:“大人今日所言,可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程远躬身一拜,没有正面他话语中的机锋:“我听闻青州百姓对先生多有折辱之言,恨明珠错投,心生怨愤,若有失言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叔孙达挥挥手:“我没有放在心上。”
此后叔孙达便没有再应程远的邀,元钦此次前来,也是为着此事谋划。程远在一边请罪说自己过于激进,元钦安抚他两句,说了另一件事:“如今慕容炜死了,慕容槐疯了,连九王妃慕容妍就幽禁数月不能见人。周景炎在这个时候被唤到了长安,我猜青州建州都会疑心他们的少主回不来。你猜叔孙达在他主子手里的日子是比以前更好过了呢,还是更难过了?”
他这般说着,小口嘬着一碗助眠的牛乳,嘴角沾染一层薄薄的奶沫子。越无害,越危险。越无辜,越狡诈。
程远眼中出现了一丝不忍,他疑心元钦要故技重施,在青州挑起民愤催他们去攻讦叔孙达。逼他往交州这边靠。
元钦面露嫌弃地喝着牛乳:“他既然疑心你了,咱们再遮遮掩掩也没有必要。何况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程远有心替叔孙达求情:“大人手下留……”
元钦一拍他肩膀:“他恼你挑拨也罢,怨你让他直面慕容的委罪推脱也罢,本也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你且放心,我另找了两位先生来与他辩论,这几日就要到了。这两位来了我谅他不敢不见。届时开门见山与他说,他若不从了我……”程远鼓足勇气反抗元钦,没料一脚踩在棉花上,便呆呆的:“啊?”
“他若不从了我,我
就把他绑了带走,叫他再不能与慕容通风报信即可。就算他不愿投奔我,我也定要成事。”元钦终于把牛乳喝了大半碗,看上去不甚愉悦,“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
程远大尬,生硬地换了个话题:“大人请了哪两位先生来?”
“叔孙通的两位师兄,早投了秦还颇受重用,我请我昔日的上峰将他们调来交州,借我用用。”元钦喝着牛乳,刚刚还恼着,此刻不知怎么显出一丝羞赧,粗暴地赶人,“夜深了,明日再议吧。”
及至程远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他才放下牛乳感叹道:“没有一碗有宫里的香甜。”往常他陪着蒲衣觉批完折子,后者总是会叫宫女热一小壶牛乳来。他两一人一碗分食了再去歇息。或许兴头起了,还会借着热牛乳玩一些亲热的小把戏。
“等我回到长安,我定要叫蒲衣觉这毒夫日日给我热牛乳,跪在床边喂我。”自己抢了弃夫戏份的交州牧恶狠狠地畅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