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两清
长安城向西的官道上,一列车队在缓慢行进,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揉成长长一条。除了过分沉默,混在周围嬉笑咒骂的行商车队里也不甚起眼。他们脚程极快,只出城半日的功夫就过了第一个州界,往西再过三个州界,就进入了燕地的范围。
燕国已经亡了,原先的十来个州全部并入秦国的版图。但两地的百姓还是习惯性地将二者加以区分。
经过界碑以后,路上车队就明显少了起来,只零星几个行脚商人赶着马车在路上走,天也几乎全黑了。车队领头的二人对着地图查点一番后,石头剪刀布,输的那人讪讪回身来到队列中间,找了坐在马车外驭马的高个男人:“将军,我们走错了路,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往西北方向走不足一个时辰,倒是有一个驿站,可供歇脚。”
男人高大,魁梧,生就一股子杀伐之气。他接过地图看了一眼:“取帐篷,就地安营。”
那带错了路的小兵得了命令便火速撤退,也不敢嘟囔说大家都是吃公家饭的,为什么有驿站不住非要扎营。众小兵手脚麻利扎了营帐,架起火堆烤肉吃。又眼睁睁看他们将军切了一盘烤好的肉,钻进马车端给里头的人吃。
看那将军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那些士兵们才三三两两聊起天来。也不是喧哗放肆的,而是压低着声音,正直肃穆状聊八卦:“你说我们护送的到底是哪个官老爷,怎么神神秘秘的,话也不说,面也不露。”
“不是说我们将军圣眷正隆?又是刚打赢了羌人回来的,怎么皇帝会指他来护送个官老爷。杀鸡用牛刀。”
有个知晓一些内情的人说道:“我早上随将军去宫门口候他时瞧了一眼。是个年轻后生,胆大包天的,满宫墙为元皇后戴孝的,就他清清爽爽连朵小白花都不别。今儿可是元皇后头七。”
“元后一死,陛下疯得厉害,不仅发落了一批灵堂上哭得不够伤心的皇亲,昨夜还因为梦到是鲜于伥持刀杀了元后,连夜着人赐死了鲜于伥。这官老爷从宫里头出来不给皇后戴孝,
陛下竟然让他竖着出宫?”
有个年纪最小的啃着羊蹄筋道:“大约本身就开罪了陛下吧,也不在乎多这一桩。陛下这不是把他从长安发配到碣州去了么,还不让住驿站,冰天雪地睡野地。”
一众士兵顿时悲从心头起,也没心思叨叨人家了,坚强地在冷风中抖成一朵朵蒲公英。
沉默着吃饭的功夫,有一小队人自长安方向追来:“淳于将军可在?”他们手上提一方盒,腰佩鱼纹长刀,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是皇帝派来的侍卫。士兵们为他们指了马车的位置,又有感而发幽幽道:“你们说元后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没就没了。”
“病死的吧,反正肯定不是给人害的。做个梦都能取人首级,真有人害皇后陛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砍头剁手都是轻的……”
正说着,“咣当”一声响打断了士兵的八卦。之前提在侍卫手上的方盒被从马车里丢了出来。打里头滚出来一只人手,和一把断成两截的长刀。
那刀身上刻着秦人看不懂的文字,要是抓个羌人过来,就能辨认出上头刻着的是鲜于伥的名字。
士兵们齐刷刷看向马车的方向,就听得里头的人说:“除了两清,蒲衣觉还说什么了?”
来送东西的御前侍卫保持着撩开轿帘递东西的动作,可疑地僵硬了片刻。而后摇摇头,屁滚尿流窜上马就跑了。
正抱团往帐篷里钻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眼底的八卦之意几乎要化成实质的呐喊:他直呼皇帝名字!御前侍卫居然连句呵斥都没有一句,跑了!他们装作没听到跑了!
万众瞩目的马车里,元钦掸掸自己的衣袖,心理上总觉得方才开箱时沾上了鲜于伥的血污。周遭都是浑浊的浓血气息,压得人心头烦闷。
他向着长安的方向默默看了会儿,下了马车,寻找那个被他丢出去的方盒。那将军立即跟上,端正笔直立在他身边,视线总是落在他身上,半点不曾懈怠。
此时士兵们都已经在帐篷里歇下了,四顾旷野便只有几个值夜的,站立不动好似林中树木。点点篝火照亮山野,也照亮了元钦苍白的脸颊。跳动的火焰映得他像死而没有堕
入轮回的幽魂,在世间游荡。
断手早已经从箱子里翻了出来,上头架着半把折断的刀。那手是曾经提刀追杀他们的手,那刀是曾经捅进过他胸膛的刀。那冰冷的刀锋,那高高扬起时骇人的弧度,叫人重活一世也不能忘怀。
这些他都未曾对蒲衣觉提起。而蒲衣觉却在驱逐了他后,又将这玩意当临别礼物送给了他。
他心中对蒲衣觉此举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但如今被放逐千里,这假设便再没有机会验证,也无需再深究。
一切正如这些士兵们猜想的那样,他被蒲衣觉放弃了。
蒲衣觉令元皇后死去,剥夺了属于皇后这个身份的情与念。他又令苻卿御史消失,断送了属于御史这个身份的荣与功。眼下存在的,不过是一个名为元钦的没有过去的男人。
不是皇后也不再是御史的人不能再留在宫中,也不能留在长安。皇帝要他远赴燕十六州之一的碣州,顶替告老还乡的官员,去做碣州牧。
碣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原来又是燕国的领土。地方上的官员全是秦国各地抽调过去的,混杂着一些被秦国留用的燕人老官员。不出意外,地方官只会从一个地方调任至另一个地方,终生都无缘踏足长安。
元钦这个崭新的身份,要背井离乡,离开所有亲朋故友,去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断绝过往十九年一切的前尘往事。功名荣辱,积淀的情与怨,尽付东流去。
他心惊胆战百般试探,终究落得一无所有。
蒲衣觉甚至都没有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
前一天他还在给蒲衣觉写奏疏,后一天便是国丧。满宫墙都是披麻戴孝的宫女侍卫,纷纷扬扬的纸钱飘洒在纵横的宫道上。苏沅爬上云台替他看了看宫墙之外,回来告诉他:皇后薨逝,整个长安都白了。
再之后,便是日渐清冷的长乐宫。表妹一家被接回了老家,南星等宫人也另做了安置。一个陌生的将军身穿白衣而来,告诉他,皇帝给他安排了差事。等到背上的伤势修养得差不多了,便可启程。
今日元皇后头七,来传皇帝旨意的将军第二次踏足长乐宫,告诉他:可以启
程了。
蒲衣觉全程没有出现。
马车走了一天,颠簸让元钦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麻痒得厉害。他没有管这些,只是痴了一样蹲坐在方盒边上,捡起了断掉的刀刃。火光将他的面容投射在冷锋之上,他的眼底全无生气。
立在他身边的将军警觉地上前了半步。
下一刻,元钦举起半截刀锋,对准自己的掌心划了一刀。不等他划下第二刀,一双宽阔的手掌钳住了元钦的手腕,强势地,不容反抗地掰开他的手指夺过断刀。元钦回身去抢,那钳制他的将军就扯了头上孝布,三下五除二将他的手腕反绑在身后。
将军去行李里翻了瓶止血药,撒在他手心,又半跪着为他松了松孝布,却没有解开:“大人何故自残,州牧可是一州之长,陛下将碣州一千多万公顷的国土和民众交到了你手上。”
可是他从我这里,取走了他自己,全盘抹杀了我存在的痕迹。
“结发之妻弃我而去,经年功业毁于一旦,故友亲朋尽皆别离。”元钦和所有被抛弃的人一样,心中充满了对皇帝的怨愤,“我去往何处无人知,我死在何处亦无人问。我与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这残躯败体,惜之何为?”
将军默默听了一会儿,沉吟道:“原来苻大人竟已娶妻。”
元钦陡然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生的将军。
“大人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大人你。”将军眼睛错也不错地看着他,一脸真诚,“我见过你在闹市捉拿皇亲,也见过你在菜市口监斩行刑。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武将都说,你是陛下最锋利的剑,替他做了恶人,扛了最重的杀业,背了最多的仇怨。若论对陛下的忠心,朝上鲜有人能出尔右。”
元钦眼眶红红地望着将军,嘴唇略有哆嗦,瞧着伤心极了:“你……”
连旁人都瞧得出来我的真心,为何,他要将我弃如敝履。
“这几日看大人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你与陛下闹翻了,此去往碣州并非你心中所愿。但依我看你与陛下之间还有转机。”将军仰头,于漫天星辰中寻找北斗,“过往见罪于君,哪个不是用命来偿。千万人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