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夜会
舅舅一家吃过午膳就被送到了长乐宫。一家三口半辈子都没出过自己那个县,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当地的县丞。冷不丁被送进宫省亲,也是心大,一路被送到元钦面前也没觉察出异常,光顾着要见外甥和对宫里的一切心生好奇。
宫人们引他们上轿:“殿下已经在长乐宫候着了。”
舅舅一家:看来我家外甥/表哥混得很不错。
一进长乐宫发现皇后没有出面,就自己家外甥穿一身单衣病病歪歪倒在床上,就更顾不上旁的什么了。他们吱吱哇哇扑过去把人围个圆实。心肝宝贝臭小子小王八羔子一顿乱叫,又唏嘘不已掀开一点被子看他背上的伤。
一家四口半搂半抱说了这三年的近况,元钦把表妹提溜到跟前来:“阿沅病好全了吗?”
舅舅苏有田就坐在他塌边:“早好全了,连带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也养得全好了。”说着又感伤起来:“是舅舅没本事,要是当年有银子给阿沅治,你也不用回元家。元家抄家灭门时,你舅妈还以为你也没了,抱着阿沅整夜整夜的哭。”
元钦拉过舅妈的手,苦笑道:“孩儿没有受到元家的牵连……只是怕如今你们要受到我的牵连。孩儿欺君一事恐不能善了,我自当一人承担,护你们平安出宫。”舅舅不解道:“怎么回事?什么欺君?你不是国舅爷么,怎么还能开罪陛下?”
元钦脸上浮现舅舅同款不解:“什么国舅爷,刚才你们与陛下一起用膳,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朝你们发脾气么?”怎么舅舅一家一进宫就遭遇如此大劫,皇帝竟然没有拿他们撒气?
表妹苏沅眨巴眼:“没有啊,陛下虽然笑都不笑。但他长得好看,人又和善。他还给我剥了几个虾。”
和善?这头软禁我,那头对我的家眷和颜悦色?还给剥虾?那他到底是恼我还是不恼我?他是知道了我是男子还是不知道?
“陛下面色如常?没有任何不虞?”
“不,虽然和善,但瞧着很不开心。”苏沅四顾房里没人,但还是贴到他耳边才细声细气说话,“表哥,爹爹不让我多问,但是……皇后娘娘是不是去世
了?我瞧着陛下面有哀色,好像我们隔壁刚死了老伴的老杨头。”
元钦头皮一紧:“怎么说?”
苏沅前脚还在吃皇帝给剥的虾,后脚就在自己表哥面前出卖了他:“陛下说甚是想念他的妻子。皇后娘娘若是没什么意外,他哪里还用得着想念,找过来看不就是了么?”
“还聊什么了吗?”
苏沅一五一十道:“都是些家常话。陛下与我们聊了聊你,末了他说,‘你表哥对你真好’。”她接过宫女端进来的药碗,舀了一勺喂给元钦:“我看他一直是个死了媳妇的可怜光棍样儿,就安慰他说‘表哥养在我家,就对我好。现下表哥住在宫里,他会对陛下更好的’。”
元钦听他们“表哥”来“表哥”去地聊,嘴上的苦意几乎要烧到心里去。他摸摸苏沅的头:果然是因着受伤换药的缘故被他瞧见了身子。若是这个坎儿过不去,自己此生怕是再没有机会对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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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一家吱吱喳喳陪了元钦一下午,傍晚就在元钦隔壁的屋子住下了。元钦这才得了空,把几个大宫女一一唤来问:“都去请过陛下了吗?他肯来吗?”
银翘:“奴婢去紫宸宫送点心,被李公公拦住了,说陛下吩咐了谁来了都不让打搅。”
南星:“奴婢依照殿下您的吩咐去了昭太后的莺园,九王爷确实在那儿暂住养伤。王爷答应得很是爽快,立时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替奴婢把陛下叫来了。可是陛下一看到奴婢在莺园……”她绞绞帕子,“陛下扭头就走了,话也不听奴婢说一句。”
元钦用期待的目光看向一向最得力的甘棠。
甘棠低头,留给他一个头顶:“奴婢在莺园门口截住了陛下,说殿下您疼得厉害,想见见他。”
“他怎么说?”
“陛下说……说疼就去叫太医。”后头还有一句她不想附述给元钦听。蒲衣觉命人拖开她,脚步不停。身后跟着的一众太监宫女,都清楚地听到了皇帝略带厌弃的话语:“朕不想再看见他。”
元钦一言不发趴回去,心里对蒲衣觉的态度明白了七七八八。
他生生睁着眼睛熬到了半夜,一点睡意都没有,头顶上像是
悬了一把刀。蒲衣觉就是那持刀人,只需要动动念头那刀子就会落下。
外边值守的侍卫立得笔直,没有人冲进来发落长乐宫里的众人,但也没有离开。他们虎狼一般视线片刻不离长乐宫,随便打开哪个门窗就能看见他们。夜枭鸣叫的声音声声传来,将这不眠夜点缀地更加凄凉。
苏沅要是瞧见现在的他,定要说上一句:表哥你怎么比陛下瞧着还像鳏夫?你也没媳妇了吗?
他夜不能寐死来想起,临到后半夜就将三个大宫女叫到了自己跟前来。他十六岁进宫,身边就一直是她们三个跟着伺候,如今十九,她们的荣辱祸福已经与他绑在了一起。
就算这次侥幸没有牵连她们,哪天蒲衣觉看见她们,也会想起来:喔,这是元钦的人。
或许再可怕一些:喔,这是元钦跟前贴身伺候,帮着他一起装女子蒙骗朕的人。
元钦点亮床头的小灯,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她们片刻,说道:“早前班淑媛他们出宫前,身前伺候的茯苓之流的大宫女,都是拿了赏赐风光送出宫去的。你们三个我记得是明年就可出宫了,我一人替你们备一份嫁妆傍身,提前放你们出宫去,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启程。”
南星大惊失色:“殿下这是干什么?”
元钦摇了摇头:“咱们宫眼下的近况,你们眼下也瞧见了。今日之祸不是一般的失宠,是我犯了欺君之罪,泼天大祸,论罪当诛。趁着我还是皇后,还可处置宫女的去留,你们快些走吧。”
他虚点点舅舅一家安置的方向:“要不是我舅舅一家是皇帝亲自接来的,又在他面前挂了名号,我定然第一个就想法子送他们出去,将他们安置地越远越好才放心。”
连翘年纪最小,趴在床前眼泪汪汪的:“殿下之前获宠,我们也得了不少赏赐恩宠,再宫中更是无人敢欺。如今殿下伤成这样,又失了圣宠,我们岂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好姑娘不要意气用事。”元钦叹息,“眼下陛下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怎么发落我,所以才只是软禁。等过了几日,说不得就会赐白绫毒药过来。届时我想保你们,也不一定保得住。”
他没有将自己的盘算和
盘托出。即便蒲衣觉不来长乐宫问罪,他也是要寻法子去找他的。他总要去求情,请皇帝把舅舅一家放走,容许他们回老家去。
不仅要求情,他还要去求爱。哪怕飞蛾扑火,纵使一线可能,也要求一求。届时可能换来更大的怒火,或许本没有的杀身之祸也会被他求来。但那又如何呢,左右比白绫加身或者驱逐出宫坏不了多少。
甘棠心惊胆战了一天,纵使心性再坚忍,此刻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改变不了皇帝的心意,便只能宽慰自己的主子:“殿下不要多想,你们多年夫妻,哪有一朝降罪的道理。陛下总会顾念往日情分,现在说不定只是一时气恼,我们熬了过去就是。”
“坏就坏在我与他不是多年夫妻。”元钦垂眸,心说寻常男人哪里能接受自己的妻子骤然换了性别,“我与他是没有夫妻情分的。”
话音刚落,蒲衣觉凉薄的声音骤然在昏暗的寝殿里响起:“喔?原来你很清楚我们从来都做不成夫妻。”
黑黢黢的房门后边赫然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他一步步走来,身影在元钦骤然睁大的双眸中慢慢放大,越见清晰。直至身影铺天盖地一般笼罩了床上的人。
“你们下去。”蒲衣觉斥退旁人,没有看元钦,弯腰吹灭了床头的灯。
元钦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于黑暗中努力捕捉蒲衣觉的颜色,气味,乃至呼吸。
“你们下去吧。”他抓住蒲衣觉的袖子,将脸埋了过去,鼻音嗡嗡地透着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