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裴朗
小护身符化名苻卿,和他的三位同僚一一认识了一番。
一人名曰龚明,一人名曰卞敬。二人皆是官僚出生,前者高大威武,曾效命于廷尉,精通秦朝律法;后者是个瘦弱书生模样,奉职于京兆府已有数载,通晓长安城的各层关系网。这二人早就相识,被安排进御史台也是用意昭彰。谢存道一走,他们就默契地走到名单前挑选起人来。
剩下一个人却不着急过去一起看,而是围着元钦转了三圈。他以羊脂玉的发冠松松把头发束在脑后,行动间乌发滑过衣裳软滑的缎面,露出腰间的血色玉佩,手上还执一把尽显风流的象牙骨扇。是个闲云野鹤贵公子的模样。
贵公子停在元钦面前:“相爷说你是护身符?你是哪位侯府的公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元钦照着蒲衣觉事先教好的回答:“我乃谢相的表弟,名唤苻卿。”
贵公子翻了一个白眼,露出“你哄小孩呢”的表情,但也不和元钦计较:“相爷不让你说我也就不问了。”他微微一下,骚包地抖开自己手上的象牙骨扇:“我乃定远侯之子,裴朗。”
定远侯的威名,元钦是听说过的。定远侯的祖父乃是陪着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开国功臣。父亲也是一员虎将,爵位传到如今的定远侯手上,乃是三代将门。不说别的,就是徐云起名声不显时,定远侯作为他的上峰还提携过他。
侯府生了三个女儿,到侯爷五十岁时才有了裴朗,其后也没有再生下别的孩子。裴朗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定远侯,长安城排得上数的贵二代。
根据他前世的记忆,定远侯早年在战场上伤了腿脚。如今的时间段,他身子应该已经不太利索。秦国南下伐齐之前,老定远侯会病故。裴家的变故也就是三五年之间的事。
老定远侯去世后,裴朗一改平日里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的做派,继承其父亲衣钵挥师南下。不久大部队哗变溃逃,他死在了秦军大败的那个夜晚。
记忆中他不曾参与到谢存道的吏治改革中,至死都在追随他们父辈的脚步。
一个战死沙场的年轻小将,和邵德那样的豪强贵族二代不是一个世界的
人。
四人聚在一起,裴朗和元钦都是第一次从政,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裴朗号召他们一脉吃个开工饭,一手一个搂了元钦和卞敬就要去外边吃酒。龚明人高马大往门口一杵:“世子忘了?侯爷说你在御史台的身份尽量不要过早暴露。”
裴朗这才一拍脑袋:“是了,相爷还指望我多和各纨绔混混,帮你们多搜集点隐秘的罪名,拖住他们方便你们行动呢。瞧我这大老粗。”这便唤了小厮去外边采买酒菜,就近在官署挑了间供人休憩用的屋子,四人关起门来吃菜喝酒。
四人一通海聊,从身世出生聊到来御史台的初衷。
龚明和卞敬都是平民出身,谢存道一手提拔上来放在各处历练。御史台一组建,他就把人拉来了。卞敬他叫来精准锁定目标,逐个击破。龚明则负责汇集能重判的罪名,不至于叫别人在审判或者围观时出了漏洞叫人钻。
裴朗就不一样了,裴朗说他不是丞相的人。
裴朗大口吃肉,见其余三人都被他的吃相震惊,才不好意思地擦擦嘴,换了文雅的吃法。他撕了一个腿递给元钦,继二人之后说起了自己加入御史台的初衷:“我是陛下的人。”
元钦手一滑,刚接过来的鸡腿掉到碗里,发出“咔哒”一声响。
他惊疑不定地去看另外二人的反应,裴朗也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你手抖什么,我是说我是陛下放在御史台的人。”
裴朗笑嘻嘻:“陛下有一天单独传召我,问我可是有意继承父亲的衣钵,投身战场。我跟他说我想弃武从文,他便允了……”他又抖开他那把象牙扇,元钦这回看清楚了,上边有一首小诗,落款就是裴朗本人。
“我跟我父亲和武教师父说了那么多年想要从文,从来没有人把它放在心上。”裴朗笑得牙不见眼,“没想到陛下竟然会成全我。后来他一说让我来御史台,我自然二话不说,刀山火海也要为他去闯。”
元钦默默咬下一片肉,颇有那么些深以为然的意思:本以为若不是冒死出逃,余生都没有机会以男子的身份入朝为官了。没想到蒲衣觉竟然主动成全他。那他便……想去挑那最难办的差事,解他压在心头最深切的愁苦。
四人好酒好菜吃着,又聊回公事来。谢存道留下的名单足有三十余人,拿谁开始下刀是个问题。
龚明和卞敬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说出同一个人的名字:樊甘。
要杀豪强就要杀个最典型顶上流的,免得杀了个小鱼小虾,反倒打草惊蛇,叫大鱼们听闻风声四散而逃。樊甘乃是老姑臧侯独子,身份够高。而且他最近摊上了事儿,若不及早把他铲除,好些百姓怕是都要遭殃。
老姑臧侯樊世前几日去世了。樊甘作为姑臧侯的独子,已继任侯爵。坏就坏在他继任侯爵之后,对老侯爷留下财产的处置上边。
侯府在城外有农庄若干,佃户数千人。樊甘继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加收了一成利。如今正巧赶上今年第一批的收成时间,骤然的加收使得佃户们无以为继,险些闹出人命官司。人如今还在医馆躺着,近期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拾弄完外人,新上任的侯爷对侯府内的人也不放过。他向来眠花宿柳斗鸡撵狗,其堂兄有一美妾曾被其轻薄。事发之后,老侯爷将其当众杖责,他便怀恨在心。老侯爷一死,他就把这名美妾强行收入房中折辱,招致全城哗然。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卞敬耸耸肩膀:“当今长安城哪个豪强最张扬,我御史台便剪除哪个。我推举樊甘,世子和苻卿可有别的人选。”
元钦关注点久久停留在“怀恨在心”“收房折辱”,顿生一种凄凉之感:蒲衣觉要是知道我冒充女子与他成婚,还故作小意温柔蒙蔽他,是否也会将我关起来折辱一番。
若干年后长安城坊间的八卦对象就不是樊甘了,而是他。
——你们听说了吗?皇后是个假的,男人。陛下撩开他裙子都要气疯了,如今正把人羁押在内狱,日日前去折辱报复。
卞敬又问了一遍,元钦才收回某种恐怖的联想,点头附和。
“那便就樊甘吧,我们吃好这顿,先把京兆府中关于樊甘卷宗的找出来。细细理一遍,才知道他现如今已经有多少把柄可以抓。下午抽空把别的人也分门别类整好。有备无患,可事半功倍。”卞敬作为最熟悉长安豪强现状的人,俨然已经成为这一脉的领头羊,“明日得了空,我们分
头采集证据。”
元钦举双手赞成,吃完就第一个扎进堆成小山档案堆里。
当天日暮,蒲衣觉在紫宸宫左等右等不来人,又不能向外界声张皇后不在紫宸宫的事。他对着御史官署的方丈站成一尊望妻石,心中纳罕:只听说过当相公的忙于公务,夜不归家,妻子守着一盏灯等人回来。从没听过哪个女子在外边忙得如此废寝忘食,还要她相公像狗子一样等在门口的。
等到太阳落山元钦也没回来,他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口吐芬芳上了马车去寻人:“小裴将军这厮,让他去御史台照顾着点钦钦,他当耳旁风呢!”
他之前对裴朗此人颇有些好印象,因着他敢于临危受命,放弃自己前二十多年的从文的心愿,继承父亲遗志带兵南下。军队阵前哗变,招致齐军大规模反扑之时,他也能坚守到最后一刻。重活一世,蒲衣觉想在定远侯没有病危的时候给这青年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叫其遵从本心。如今却……
皇帝自己没有公务有魅力,还要迁怒于人:“再这样带着人废寝忘食地办公,朕就把他丢去边疆,子承父业。”
昏暗中点了一盏小灯的裴朗,几乎算是和元钦挨着脑袋凑在一起看卷宗。他一边指里头记载的樊府田庄的位置,一边和元钦商量:“明天你随我去这里,寅时还是卯时在官署碰头……啊啊啊啊……阿嚏!”
他不在意地吸吸鼻子,还是很好奇身边的这个苻卿是什么来头,竟然惹得皇帝昨晚深夜召见他,要他去御史台地坤一支随身护卫此人。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不妨碍他的得意:看我把陛下的旨意完成得多好。
陛下一定满意得很,说不定还会帮他和父亲说话,让他不用继承祖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