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41)
41.《夜雨》与《眼睛》我总算赶上了发表两篇差强人意的短篇小说。
这时写小说已经不像当初那样一泻千里,而是步步为营,着着长考。但是我还是写出了北方山区农村的生活气息、季节、作物、天气、地形,写出了那里的生活,而且,不顾一切地、尽全力地往好的思想主题上靠,往我的四年劳动生活的体会“收获”上靠。
《眼睛》写一个在乡村文化馆做事的大学毕业生,他怎样地受到以农村英雄人物林燕子为代表的劳动青年的教育,提高了精神境界。
我相当精到地描写了一个镇文化馆给人的嗅觉感受。书页上手指留下的汗污味,旧书陈年纸张的霉潮气味,新书的油墨味,书架的木料与油漆的味道,还有人的体味。我也写到了一到下午,一到阳光光束照过来,就会在书架间看到的灰尘颗粒。
我描写了一个农村姑娘,用两块小手帕系着两只辫子。她的黑色半截裤裤腿下面,小腿上沾满了尘土。
我写到晴空晶蓝如玉,细鳞似的发光的白云,伸展成大扇面形,白云下的庄稼显得葱郁黑碧……大路上有青骡子驾着大车,车上是茄子冬瓜,而路边的田地在浇大白菜,闻得见生菜气味。
……所有这些我都写得真实,显然过去只会写城市,写“小资产阶级”的王某,现在也能勾画两下农村的牧歌了。
经过批判劳动改造,我死死掌握了几条,一个是要写农村,要写出真实的生活细节和场景。一个是要坚决地从生活细节中提炼、组合,绝对地构成符合一切口径、有利于正面宣传鼓动、令各方面看了乐得合不拢嘴的新篇章、新故事、新人物、新作品。细节不怕真实与开掘。体验不怕深刻与多方面。关键在于构思、取舍、重新组织,写出新的面貌,使作品的面貌合意可心。
类似的“体会”我也听黄秋耘讲过,他说赵树理就曾经说,现在的写作关键在于细节力求真实,大的真实就要服从大局了。
《眼睛》写一个大学生苏淼如(瞧这名字),遇到一个农村女孩来借《红岩》(笔者乘势不无夸张地却也是言之有据地渲染了万众抢读《红岩》的盛况),但此书早被抢借一空,苏自己有一本,他要寄给自己在大城市工作的女友。在邮局寄书时,从《妇女杂志》的封面上看到,那个来借书的女孩乃是大名鼎鼎的模范人物林燕子。(当时有一回乡知识青年的典型名邢燕子,她的名字已经家喻户晓。二十余年后,我与她共同参加过党的中央委员会会议。)是苏有眼不识泰山,错过了与英模人物接触的机会,他极受震动。
下面情节的发展则是王式思辨的产物了。等钢笔写到这里,我的逆向双向思维开始启动:如果她不是什么什么燕子而是一个普通农村女团员呢?难道事情的本质有什么不同吗?英模人物与普通劳动者之间,有不同之处吗?于是,情节改为经过多方查询,证明向苏借书未果的女孩并不是林燕子,但是苏发现,她长着与林燕子同样的“清亮的,充满热情的,望得很远又很坚定的眼睛”。
乌拉!我毕竟写出一点与众不同来。
那个不知名的女孩,走了五十里山路到苏这里借书,后又走了二十里路去县阅览室,抄了一夜《红岩》,以便过一次主题团日,以《红岩》动员秋收。苏曾告诉女孩,读小说的目的并不是配合秋收。但是事实证明,配合秋收,比一个知识分子的阅读趣味更伟大。小说最后,是苏从邮局要回了自己欲寄的书,走山路送到她们所在的紫李子峪去,苏还答应了馆长分配的工作,给农村青年讲一课文学阅读。
我先将小说拿给韦君宜与黄秋耘看。黄特别提出最后证明女主人公并不是林燕子,这使小说不落窠臼,颇有意趣。韦将它拿给了《北京文艺》(现名《北京文学》)的编辑部主任周雁如大姐。周是老区来的文艺工作者,她极诚恳敬业,爱护青年作者,甘为他人作嫁,深受好评。当天晚上正好赶上东北一个剧团演出白刃的话剧新作《兵临城下》,我得到了周大姐给的票,有一种回归(精英)社会、回归文艺界的尴尬风流感。
另一篇小说是《夜雨》,写一个农村姑娘在新婚前决定拒绝到城市里结婚,坚决留在农村生活劳动。这个内容没有太多新意。那是一个面向农村以农村的需要与好恶为价值标准的年代,对于城市,某些人既羡且妒,既要享用之压服之改造之又不放心之,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与异己感。当时喜欢说的忘本不忘本,关键在于是否保留得住农村习惯,从方言到大便一定要蹲坑。
但是我很喜欢小说的结构,那是一个钢琴奏鸣曲的路子,窸窸窣窣,窣窣窸窸,滴滴答答,答答滴滴滴,哗哗啦啦……是雨的渐来渐长渐大起来的过程,也是主人公秀兰的心潮澎湃的过程。而“小麦正在灌浆,核桃已经坐果,谷黍还没有出齐青苗,白薯栽秧才刚刚开始……”“院里的大核桃树,巨大的树冠阻挡着稀疏的雨滴下落。秀兰索性拔开门闩,开开大门,迎街站立,尽情承受着……晚来的初夏的小雨。她想起自己的小镐,镐楔已经脱落了,雨后点种,是要用的啊……”
已经有一种体贴,有一种感情,有一种认同和靠拢。这也不易。然而毕竟不是自来的涌喷,它摆脱不了那种“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感觉,勉力为之以意为之的感觉,靠新趸来的生活经验,靠不断学习提高的标杆,靠多方思谋、百般尽力的愿望,靠千方百计的手段,仍然与出自内心的写作激情写作动力写作灵感不是一回事儿啊。
此前,写作是我对“日子”的编织,现在则是编织生活。日子是刻骨铭心的经历、爱憎、悲欢、生命的体验与呼唤,灵魂的激越与颤抖。生活是客观的存在,是被观察、被体验、被认识、被分析的对象,是人物、细节、环境诸要素的综合,是文学的素材,是待加工的原料。
我当然重视生活,离开了生活的日子是光秃秃的,可能是神经质的与病态的。离开了日子的生活呢,又太冷漠太客观了啊。
当然,编织生活也是快乐和光彩的事业,毕竟与编织日子有所不同了。
此前我还写过一篇硬碰硬的小说稿《光棍刘》,歌颂“三面红旗”,歌颂一个硬汉式的钢铁英雄。我写他在“大跃进”中大家疲累不堪的时候翻跟头为大家助兴,写他一个光棍是如何心灵手巧,连缝衣服烧菜都会。写得太教条了,被《人民文学》退稿。
此后我又急于写很多东西,写学习雷锋,写农村的放羊儿童,写地下党的活动,都未成,也没留下稿子。这里固然有气候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很难这样捆绑着手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继续把舞跳下去。我也深深体会到,在特殊不利条件下急于写出东西,发表东西,只会搞得不伦不类,并不是好作品。多么狼狈尴尬,越是有被封杀的危险越是想挣扎一个出路,越是挣扎着写的越不成样子,更要加倍地被封杀。我无法再这样写下去了,这对我来说未必是坏事。
我也深信,不仅我一个,所有在这个时期仍然坚持写作的同行,都有类似的体会,甚至他们已经养成了习惯,认定写作就应该如此,只此一法,再不能放手放脚了。
有趣的是我这两篇作品一发表,就收到了读者来信。有一封是一个北大哲学系学生写的,他从我的作品上判断,几年不见,我是下农村改造思想去了。他一直关心着我惦念着我。
这又是最大的酬报了。哪里有这样的读者?在中国写作,付出的是奇怪的代价,回报的是绝非寻常的爱惜。
不断地写着,明知难办了仍然是急于“发”。我是属于初得大名便速冻保鲜起来的那种“青年作家”,统共只“发”过四个短篇小说,太惨一点了。
其中值得一说的或者还有《等待》一篇,写一个男青年夜晚在图书馆等待一位女青年。不管多么艰难,多么麻烦,只要写到了爱情哪怕只是爱情的萌芽,只是柏拉图式的关于爱的思想,文学就回来了。我相信我写得非常抒情,别的全忘了。后来,二十余年后,我把它写到《初春回旋曲》里去。在后一篇小说里我称我的旧作为《初春》,我把旧作新作、往事新事、怀念与失落、一去不复返的昨日与尚未适应的今天混在一起写,跳跃的同时是映衬与对比。现在,《初春回旋曲》也已经是早年的旧作了。而“等待”呢,这个概括其实是不差的,我必须等待,我还要等待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