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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78)

78.孩子的眼睛

回忆录写到这里,我忽然感到一点悲伤:看样子,我不像一个好爸爸。我提到他们是多么少啊。我太注意自己的命运、遭际、事业、处境、成就或者反成就(失误与跌跤……)而太不注意家里的其他人了。同样在特殊的际遇下,同样在诸事不宜的“文革”当中,全力培养自己的子女请家庭教师者有之,单独给子女教授英语或者古文的有之,请专人教乐器或者教体育竞技项目者亦有之。而我呢,倒是关心他们的健康,给他们购买营养品,带他们出去吃餐馆,带他们去游泳去跑步,但是什么时候关心过他们的学习、知识、智力发育呢?

大儿子山从小喜欢文字的东西。在北京,我们带他看五一节的烟火的时候,他自己念念有词地说:“闪闪发光”。而在迎接新年的时候,他又说:“新年到,齐欢笑,小朋友,东跑跑,西跑跑。”我们给他鼓掌。

在从北京到乌鲁木齐的路上,车厢里二子石头看着别人吃烧鸡,被给予了一点鸡肉,山十分看不惯,摆出一种义愤填膺的样子,而且在口述信件给北京的亲人时,痛斥他弟弟的不良表现。

在乌鲁木齐开始他上的是妇联托儿所。他对此园的评论是:“吃得好,教育得不好,小朋友乱哄哄的。”

他早就期待着上学,但是,他是一九五八年下半年生人,正好应该在一九六六年秋季入学,而“文革”使他无学可上。上学以后,他赶上的是一个“无作为”的老师。对此我丝毫也没有重视,我变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孩子在学校里是不是一定要学一点什么,学好了学多了究竟是好事还是非好事,要求孩子好好学习会不会算抗拒“文化大革命”。我有一位朋友,甚至让他的孩子退了学。大家研究的是如何让孩子想法进文艺团体,能否走后门参个军呀什么的,否则学好学坏都是上山下乡了事,学得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山儿倒是早早养成了阅读的习惯。他首次读的书是杨大群的《小矿工》,从此他手不释卷。但是他认的字很有限,教师也没教过。他读的错别字即所谓“白字”实在惊人。他把别墅读成“别野”,把邀请读成“激请”,把探照灯读成“深照灯”,这样的白字先生却又那么爱读书,我觉得很可爱。我甚至恍惚觉得,多一些别字也许更好。

有一次我们的朋友陈柏中来家,山儿一个人只顾自己读书,柏中评论道,他的性格很适合搞科研。可惜,他并没有在科研方面做出陈叔叔所期待的成果。

山儿比较老实,在班上不大惹事。有一次他与弟弟同去买文具,售货员态度极不好,山一口一个“姨”地叫着,无人置理。回家后弟弟嘲笑他的可怜相,山忽然牛皮起来,声称他当时已经做好准备,打算再遭冷遇就一拳打过去。他说话的样子非常英勇豪迈。他越说弟弟越笑。弟弟越笑他越英勇豪迈地表白。我相信石对他哥哥的估计,他不可能一拳打向售货员,当然我也不希望他有拳打售货员的光辉记录。

人和人从小就是各不相同的,我的两个儿子,他们相差不过一岁零九个月,然而他们是怎样地不同啊。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吃带鱼,收拾鱼时剔出了鱼鳔,我对山说,你踩一下,它会砰的一声响。山儿有些犹豫,石那时只有两岁,毫不犹豫地过来一脚踩下去,鱼鳔响了,山儿后悔了,与他弟弟争吵,然而,责任在于他的犹豫不决。

我最最感到对不起石儿的是他一岁半以后送到北沟沿托儿所,那是一个街道托儿所,条件不怎么好。每周六接他回家,他情绪兴奋,半夜不睡,为了止住他的哭泣,有时给他许多糖果,糖果过多自然造成了他的腹泻。每逢周日,下午五点多钟就送他回托儿所了,而在抱着他出动的时候他会高兴地喊着“划船去!”。回想起来,我并没有故意欺骗他说是带他去划船,但是他以为是去划船的时候我们也有点将错就错,以便他能顺利地跟着我们上公共汽车。及至一下车,他认出来了,知道此去并非划船而是去一个小小的托儿所,他就号啕大哭起来。有一次他哭得太厉害了,我送完他回到家又坐车到了托儿所,隔着门缝看到他在院子里玩滑梯,才没有采取什么措施。

我们在新疆期间,有时把他们带在身边,有时候送他们回北京,在奶奶、姥姥家住一段时间。有一次石儿从北京回来,正是热衷于援越抗美的时期,石儿动不动就高喊胡婆婆万岁,他弄不明白,把胡伯伯说成婆婆了。

一次睡了一夜,山儿早晨醒来,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如此这般。石马上应声道:“我也做了一个梦”。这般如此。两个人的梦一样。山急了,与他弟弟争论,认为是弟弟剽窃他的梦,但是弟弟坚称自己就是做了同样的梦。我感到了逻辑与法学的不足恃,因为从逻辑上说,你无法证明兄弟两个人是不会在同一晚上做同样的梦的,你无权判定弟弟盗窃了哥哥的梦的版本。从法学上看,梦没有专利,没有知识产权。我只好说服诱导——诱供,想弄清到底石做了同样的梦没有。没有结果。至今这仍然是一个疑案。而按照无罪推断的原则,我只能承认这哥儿俩同时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也许当真是做了同样的梦?因为记录证明,石并不是完全憋得住话的人。他多半是不打自招。在伊犁,一次我们家有几块从北京带来的巧克力奶油糖。一天石头突然说,方才进来一个小孩,拿起一块巧克力糖,吃了。我们一听就明白了,不用多问,他承认,是他吃了。同样的故事发生在刚到乌市的时候,他告诉我们,有一个小孩在我们的门口拉了一泡屎。不用说,这个小孩就是他自己。

石小时候相当活跃,在班上当个小干部,爱管事,也爱交际。有一次他没有经过我们同意便拿了家中的门锁给班上使用去了,我说了他一顿。后来我后悔了,也许他的热心公益的个性就是这样受挫的。

与他哥哥比较,石不太说话,心里有主意。他想到远地儿去玩,知道我们可能不同意,他就不说,采取先斩后奏的策略。先是在家努力干活,挑水,搞卫生,芳已经料到他是在为自己半天离家出去游玩做准备。果然刹那间他没了影子。等到他回来,哪怕再训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石也有不求甚解的时候,很长时间他读“木鲁木齐”,把雪花膏读成“雪牙膏”。他常常问妈妈“什么时候开茶话会?”,因为,遇到我们得到从北京寄来或捎来的奶油糖、果脯、杂拌的时候,我们会泡一点茶与孩子们共享幸福的生活,芳称之为开茶话会。

一九七三年刚回到乌市,山与石都在他们的妈妈的学校:十四中学。石的班上据说有一位爱欺负人的孩子,常常向石挑衅。石一直一声不吭,但终于等到了一天,实在忍无可忍了,石突然给了那孩子一个嘴巴。石的这种突然出手,大大压下了那个孩子的锐气。这种行事方法是山所没有的。

那时的学校上课完全是鸦鸦乌。芳是物理教师,让她教“学工”,具体的有卡车与拖拉机的驾驶与修理,她当然不擅长了,而学生仍然认为是“脱离实际”,怎么样结合实际呢?学生建议教修理自行车。

如果教修自行车,不如由我去教,我当时多少能做一点这方面的活了。

而石整天在那里“学军”,每天手持教练用枪支,练向左刺,向右刺,向前刺,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向后刺。石儿还有有兴趣的事就是值夜班。有一天,晚饭后我们早早入睡了,突然一帮人来了敲门说是要“查户口”,使我们紧张了一回,其实都是石儿的同班同学。

新疆的家务活儿是比较多的,我们从小就要求他们劳动。石儿九岁就挑两满桶水了,那里一般用锡铁水桶,不像内地水桶老大,但两桶加起来也有四十多斤。山是哥哥,当然也得挑,他挑起来肩痛腿软,腰也变成了s形,比弟弟还吃力。

女儿伊欢一岁时到了北京姨妈家,五岁多时回到了新疆。她出发赴新疆的时候正风行朝鲜影片《金姬和银姬的命运》,离京时她的表姐表哥们在火车站台上喊道:“就一年!”这是那部影片中的台词,银姬说了一声“就一年”,从此到了韩国,与金姬再不得见面。而在当时,有朝鲜与阿尔巴尼亚影片看,已经令人觉得十分幸福。山儿看《金姬和银姬的命运》时感动得痛哭流涕。另一部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我们都看过三四回。也都会唱它的主题曲。阿尔巴尼亚影片《第八个是铜像》,在当时的我们看来,几乎是相当出格的现代派!

到达乌市后第三天,我本来想带伊欢去看一看就近上学的可能性,谁想一到乌市第十小学,人家就把她留在了学校,人家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她就这样上了学,毫无难色,第一次考试三四十分,第二次考试已经赶上了趟。

她有一股子冲劲,每天自己上下学,走一站路。她们是二班制,她是下午班,每天十二时十分上课,她是十一时半左右走。我们总是事先给她预备好干粮和一点小菜,她自己料理着吃掉。其中最多的是苞谷面烤饼,苞谷面,掺上洋葱、南瓜丝、土豆丝和盐巴少许,放到通往火墙的炉灶一旁的烤箱里烤。每个约有半斤,又重又厚又大。女儿每次吃掉一个,这个饭量使我惊奇,至今我有时仍与女儿讨论,她五岁时怎么可能一顿饭吃半斤烤饼?这使女儿愤怒:她吃不了难道是糟蹋了或送了人不成?

下雪了,传来消息,说是女儿在雪路上与一男孩发生了武斗,两个人打得滚到了雪地里。又一次二哥反映说是她在与人争吵。回到家,我们一起向她提问,要求她说明情况。她怒了,便在那个时兴运用毛主席语录的年代义正词严地说道:“不了解情况,你们就别调查!”按语录原文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与女儿讨论道:“不了解情况,就更需要调查,怎么能不了解情况就不调查呢?反过来说,如果已经了解了情况,我们何必还来调查呢?”

我们的回答使欢儿困惑不已。

其实是我们欺负了小孩,显然她还分不清调查与审问的语义区别,她指的调查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有罪推定式的问案,而那个年代的调查,确实具有这方面的凶险性质。直至现在,例如在美国,调查仍然具有一种非善意的、找麻烦的性质。

山和石打起架来也引用毛主席语录,一次石骂道:只有不要脸的人才和不要脸的人说话。按,原文应是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我们大笑,觉得哥儿俩乱打,也可以说是一丘之貉,他们用的语录也有道理。

我应学校之邀听过欢儿班主任老师的公开课。那时伊欢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遇有老师提问,她很急于回答问题,她拼命举着手,但是常常不被看见,我替她着急。

上了一年新疆的学,她又回北京去了,真是“就一年”。

回想一下,对待孩子我基本上是“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行“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起码石儿在强其骨方面有一定成绩,他在乌市中学生运动会上四百米跑出一个第二名来。山儿也在校运动会上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好名次,但是山说他是少跑了一圈才名列前茅的,但是体育老师坚持他没有少跑,必须领奖。

在智育方面,别的我没有把握,学了是吉是凶,我便在家中提倡学习维吾尔语,反正学语言最有用。各种领导骨干可以从全国各地往新疆派,但是维吾尔语翻译很难通过表态汇报发现出人才来。我每天教他们,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但家人都没有学好。周围还有同事文友,见我讲维吾尔语便也下决心直到暂停工作表示非学好维语不可的,也都没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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