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76)
76.游泳与写作
从伊犁返回乌市以后,我们住在芳所在的第十四中学家属宿舍中。这里离野营地宾馆很近,而野营地再往东一点就是红雁池水库。自伊返乌以来,我与艺校祖颖之等结伴,或带领两个儿子,常常去游泳。乌市夏季短促,水库的水来自天山雪融,冰凉彻骨,但水质清冽,如镜如空,四周山形峻峭,如骨如塑。在这样的水里游戏,别有一番清纯净洁,抖擞振奋。我常常带上干粮,与孩子们在这里游水,晒太阳,嬉戏。有时带的是带伊拉克蜜枣的玉米面窝头。经太阳暴晒,窝头吃时已有酸味,但没有别的选择,仍然甘之若饴。由于这里夏季气候干燥,紫外线红外线少被水汽吸收阻挡,晒一次皮肤红艳如桃,过两天开始脱皮。我们都不在乎。
祖颖之的朋友画家刘开基刘开业兄弟都是汉族与俄罗斯族的混血儿,他们的妻子也都是艺术家。他们在红雁池旁教我学唱了一首过去完全不熟悉的苏联电影插曲《人血不是水》,这部电影似乎是六十年代才引入中国的,我没有看过。它的调子似乎已与斯大林时期不同,有西方的影响,其中有一句“因为我的爱人啊……”有口述风格。
在除了语录歌只有样板戏的时代,唱一首“人血不是水”,倒也别有风味。
最难是人心。什么时候能够过滤干净?什么时候能够古井无波?什么时候能够脱胎换骨?什么时候能够幡然悔悟?什么时候能够一尘不染?什么时候能够只剩下一个心眼,大公无私,毫不利己,毫无个人印迹?什么时候能够成为水晶一样的清洁透明的新人?这方面似应估计得实事求是一些。
而生活里总有歌曲,总有思念,总有梦想,总有自己的那点叫作个性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苦笑,哪怕只是眼眶的一点湿潮。
离红雁池水库岸边约四百米有一小岛,我最得意的科目之一便是带两个儿子游去再游回。我的游泳姿势与技巧直到体力都不强,但是对游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痴迷——想来也是特殊年月无所事事所致——只要有机会就一定要游。每次气喘吁吁,心存恐惧,不无手忙脚乱地游回来,庆幸没有出事。
有一次老祖老刘他们结伴向更深更远处游,我开始是参加了的,没游几十米稍稍呛了一口,咳嗽个不住,我中途退出,感到不好意思。
“文革”搞得时间越长,就百分之八十的百姓或者更多而言,越像是全民休假了,全民疗养了。到后期,只剩下了所谓群众组织的坏头头们在那里争权夺利,争当革委会的群众代表,争把对立面送往监狱,还在忙着(伪)革命,而大伙,自从清理阶级队伍以后,后来又完成了“五七干校”的学业,多数恢复了本职工作,已经越来越轻松了。
有一段时间无须天天上班,但每天下午组织学习“批林批孔”,我便早早去游泳,中午在红雁池吃馊窝头,然后直接从红雁池骑自行车去创研室参加学习。到了学习会上,我嘴唇青紫,眼窝黄黑,头发蓬乱,身上的鸡皮疙瘩尚未全消,神情也比较奇特,语言也不甚完整。好友们便纷纷前来探问:你最近作息起居二便三餐……如何?有什么地方疼痛酸麻?是不是常感疲劳?还欲说还休地建议我去医院“查一查”,看来,他们以为我得了怪症,说穿了怕我紧张。我只能窃笑,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儿童式满足心理。
最最得意的还不在以“怪病”状骗人,而是我从悬崖上往水库跳水。悬崖离水面五米以上,周围都是怪石,无路,可从后面攀登上去。看到常有一些顽皮的满嘴脏话的小孩子上去跳水,观察良久后,我判断这里跳水无生命危险,决定跟随众顽童一试。岩路肮脏陡峭,有屎尿痕迹与气味,我这个年届不惑的人还是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睁大眼睛看着下面的水,奋力跳起,转身头朝下面,看到了一个自身头朝下自由降落,离水面越来越近的过程,虽然时间很短,但是演进十分清晰。我看到了山体,我感到了运动,靠近水面了,心中大喜,砰,有此一响便知大功告成,没事了,安然无恙,乃可转身,浮上来了。人之大乐在有吾身,在吾身之突然放飞,飞翔,自由落体,每个骨头节每块肌肉每个细胞,都经历了一次自在与伸展、失重与旋转,其乐也何如!
我有一张自五米高的岩石上起跳的照片,可惜姿势不佳,胳臂、腿都没有伸直,像一个空中飞翔的蛤蟆。而我的二儿子石头,能双手张开,跳出一个“燕式”来。八年后我访问墨西哥,曾在一个植物园的游泳池从四米高的跳台上跳水,开始我说我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水时,接待者十分惊异、钦佩。等我跳完,由于姿势不良,他们没有再讲什么赞扬或者评论的话。
没有好的姿势、姿态,仅仅完成一个过程,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这也要有经验,一位间接相识的年轻人,一位大提琴手,见到我的跳水,他从矮得多的地方也向下跳,只一次就扭了腰。想来他是入水后有些惊慌,急急转身上浮,不但没有借助到水的上升浮力,反而承受了身体下落的超重力,与下降趋势硬碰硬较劲对着干,这是人们的腰椎无法受得住的。
我甚至下了练习冬泳的心。在新疆,一过立秋就有人不敢游泳了,那时水温其实不低,但西风吹来已有凉意。九月后,大多人已穿上了毛线衣,我仍然表示要坚持游泳。一次带着温度计,到另一处较近但有点脏的“红卫兵水库”去游。下水前,量了一下温度,是摄氏十四度。我下去游了几下,只觉两眼发黑,只好狼狈上岸。二子石头紧着游完又紧着跑回,造成大腿肌肉拉伤。冬泳壮志,以失败而告终。
然而我的自由自在地游泳的日子碰到了新的问题。一九七四年,我们的创作研究室自文化局独立出来,由阿卜拉尤夫同志任主任,刘萧芜(他刚刚“解放”出来了)与一位工厂知青毛同志任副主任。阿主任上任后抓出勤考勤很紧,每次开会都谈迟到早退出勤考勤问题,并指名道姓地批评。我想到了诗人铁依甫江。这个时期自治区的第一把手是赛福鼎同志,而铁诗人的麻烦已经全部成为过去时,铁现在是赛书记的座上客,也许可以算是炙手可热了。我们虽然并无太深交往,毕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些“惺惺惜惺惺”的情谊。我请铁诗人吃了一顿饭,表示毕竟自己是搞创作的,目前有各种情况,我也不急,今后呢?未来呢?我计划积累点东西,写点东西,练练笔,有什么任务我自会努力去做,一般的上班下班,我就免了吧。
铁诗人十分仗义,虽然他批评我招待他的桂林三花酒是无法入口的怪味酒,但对我的要求一口答应。果然,他一说就灵,阿卜拉尤夫同志一直对我极客气,极尊重,极照顾。
在伊犁时,老房东阿卜都热合曼讲过猫有七条命的谚语。此后,我又听汉族人讲过狗有九条命。回想我自身,一面是屡屡受挫碰壁,一面是时时遇到“贵人”相助,使自己的生活得到在那个时期最大可能的改善。我也算是有好几条命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也真的考虑起写一部反映伊犁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来。我必须找到一个契合点,能够描绘伊犁农村的风土人情、阴晴寒暑、日常生活、爱恨情仇、美丽山川、丰富多彩,特别是维吾尔人的文化性格。同时,又要能符合政策,“政治正确”。我想来想去可以考虑写农村的“四清”,“四清”云云关键是与农村干部的贪污腐化、多吃多占、阶级阵线不清做斗争,至少前二者还是有生活依据的,什么时候都有腐化干部,什么时候也都有奉公守法艰苦奋斗的好干部。不管形势怎么样发展,也不管各种说法怎么样复杂悖谬,共产党提倡清廉、道德纯洁是好事情。阶级斗争嘛总可以编故事,投毒放火盗窃做假账……有坏人就有阶级,有坏事就有斗争嘛,也不难办。就这样,以不必坐班考勤始,我果真在“文革”的最后几年悄悄地写作起来了。
我写了伊犁的肥沃土地,我写到我在伊犁看到过的电线杆子发芽的奇景。我写到维吾尔女人的嗜茶。我写到伊犁地区其实是受俄罗斯人的影响勤于粉刷房屋。我写到秋收,麦场,牛车,水磨,夜半歌声,婚礼,乃孜尔(祈祷)。我虽然举步维艰,我虽然知道即使写好了也无处可以发表,但一经写到了生活,写到了人,写到了苜蓿地,写到了伊犁河,仍然是如醉如痴,津津有味。
我曾经给一些好友朗诵过其中的片段,果然,他们为那些生活细节生活气息而激动而入迷。但是我为了上纲上线,在写到维吾尔农民的粉刷房屋时提到了爱国卫生运动云云,却使我的好友郝关中笑成一团。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接受生活而不接受这运动那运动、这口号那口号。而我深知,生活已经被口号和运动取代,没有口号和运动的人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权利,不戴上口号的帽子的生活将无权被描写。反过来说,沉重的口号和帽子并没有取消生活压光生活,生活仍然是生活,人仍然是人,大地仍然是大地。生活不被消灭,人不被消灭,大地不被消灭。
我常常在家里待着了,自由散漫如了意,却又感到另一方面的屈辱。我们住在芳所在学校的家属院,别人看着我像干啥的呢?在家里待得多了,我自然管家务事特别多,我一面写作一面掌握着蒸锅的火候,写着写着忽然意识到馒头或者包子或者玉米面发糕熟了,一面写作一面不忘及时将开水倒入暖瓶,压上火或给火添煤,这使我骄傲于我的全天候抗干扰的写作能力,却也不无委屈。尤其狼狈的是,我正在烧菜烤馍,正想让刚下班下学的芳与孩子们及时吃上热乎饭,这时来了芳的一位同事,嘚啵嘚啵,没了没完,使专心于家务的我暂停也不是,继续炒菜也不是,更显不出一种男子汉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