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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33)

32.闲坐说玄宗

我有一篇文章,发在新华社编的一本杂志上。提到文艺问题,有两个系列的词汇经常使用,a系列是解放、双百、个性、艺术规律、艺术民主、创作自由、真实、风格、技巧、创新、团结、繁荣、胸怀、调动积极性等。b系列是倾向、方向、思想性、二为、(为人民)代言、时代精神、社会责任、亮色、本质、教育意义、整顿、加强领导、斗争正未有穷期(把鲁迅也拉上来了)等。我写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动辄只讲一个系列的话,讲a系列时b系列入鞘藏库,讲b系列时a系列销声匿迹。然后轮流强调两个系列的词汇……如果不搞a与b的轮流坐庄,而是同时把a与b系列的词汇都用一用,会不会更好呢?高占祥为之叫好。他干脆把文艺人也说成a系列与b系列。占祥的名言是,那几年,“(a与b二系列)轮流高兴,轮流住院”。

其实a与b的分法正如我前面多次讲的,太简略了。例如,在一九八七年年初的震荡中,我听到过一位以严峻认真著称的领导同志骂影片《芙蓉镇》,大声疾呼说:《芙蓉镇》的结尾是什么呢?是一个疯了的乡村干部敲着锣高喊:“三五年来一次,三五年来一次……”(语出毛主席,是说“文革”每隔几年要搞一次)。但不久我就接到胡乔木同志的电话,找我了解《芙蓉镇》的有关背景情况,并坚定地说,他要为《芙蓉镇》辩护。我同样听到那位严峻认真的同志大骂社会科学院的一位领导,说是他主张“人道主义就是拿人当人看”,似是别有用心。但做出此种主张的表述的同志一直安然无恙。这些地方,都有非a非b、亦a亦b的同志出来保护了他们。

比较一下,就知道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了,也就知道达到今天的局面,容易吗?

看来“文革”中没完没了地讲什么路线斗争、讲站队,起了坏的作用。这等于是让你选择投靠对象,参与高层争论,再说得难听一点是让你押宝。正像有人喜欢在群众中划分左中右一样,也有人喜欢把上面的人划分成改革与保守。有人以参与上边的斗争为能事。有人以参与上面的斗争为晋身的窍门,走到哪里都敏锐地寻找上面不合的征兆,判断领导层人员的行情消长。

我还希望,总结经验,政治家慎于参与文人的争议,而文人也不要使出浑身解数从上头找靠山。我说过一句不太好听的话,我希望领导不要让作家斗作家,作家们也千万不要为自己那点文辞争论,动辄找后台,找领导,各找各的领导,等于挑动领导去斗领导。有些作家一听说上面有不同意见就那么来情绪,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合适吗?说得严重一点,这是不是会自我培养成一种“乱臣贼子”呢?

河北农民作家申跃中有一句名言,不要那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并非所有的作家都能做得成人民的儿子,有的能做到人民的侄子也不坏嘛。此虽不经之论,但可参考其大旨。

革命与作家有一个互相选择的过程。多数中国作家选择了革命(按照舒乙先生的说法,一九四九年时,九成作家选择了革命的新中国,一成作家选择了对立方面),但是不等于所有的文人革起命来都符合革命阵营的要求。

那是由于中国革命的特殊的严酷性。我们的革命的主体是农民,革命的主要形式是武装斗争,革命需要的作家是严守纪律,说一不二,勇敢斗争,视死如归,招之即来,而又挥之即去的战士。革命并非照收欢迎所有强调个性、强调独立思考、强调批判意识、超前意识、创新意识的张扬放纵的作家。延安时期就有过对于王实味的批判,对丁玲、艾青、萧军等人的批评。作家爱恋革命,包括一九四九年以前并未实践革命的人如巴金,也在《灭亡》《新生》里迷恋革命,但是这种爱恋的结果并不总是成功的。

而在这些思想斗争中,同时也培养了一些忠心耿耿、响应号召、冲锋陷阵、不怕“挨骂”的作家。有时他们斗得上纲上线,深文周纳,义愤填膺,超过领导要求。

当然,也有不可避免的思想斗争,有思想与行动的必要锻炼。

事物还有另一面,革命与文学相得益彰。文学完全可能,实际已经成为动员革命的精神力量。革命完全可能,实际已经成为文学的梦想、文学的灵魂、文学的千古难觅的题材与主题、文学的魅力与光环。

革命是多么有戏!戏剧是多么革命!

文学为革命提供了更加周详、更加原生态、更加立体、更加形象和充实的记录、画面、热力,提供了对于革命全过程而不是单一的具体任务进行生活化、整体化、亲和化即切近化思考的契机,提供了体验与追寻革命的心路历程的可能,实际上也提供了咀嚼与反刍的过程,审美与间离的清明。

文学有可能为革命提供思考的契机。革命需要理论的张扬,更需要实践经验的受用,有时也需要文学的补充与诘问,同时注意不为文学的诗的(用王小波的话来说,就叫“瞎浪漫”)幻想与激情所左右。

一九八七年春,“两会”期间,政协委员冯骥才、张贤亮、何士光来看我。他们也才看望了另一位文艺界头面人物。张贤亮正在内心“打鼓”,乃表示谦虚与听话,说自己认识上需要大大提高,准备暂停写作,下乡生活与反思,还说不然自己会被“双开”(开除党籍和公职)。头面人物板着脸回答:“那好嘛。该双开就双开嘛。”大冯乃调侃张作家说:“我听了这话,浑身都结了冰。”

一位作家还描写说,那位人物的眼睛里,流露了“杀机”,当然这是小说家言。然而我怕。不是怕我被杀,而是怕我的眼光与心胸也会发生变化。无怪许多年后,山西的一位青年评论家谢泳分析说,王蒙的特点是内心的恐惧。

我像害怕瘟疫一样地害怕这种内斗,但是到了作协“四大”,我已经脱身无术。

而这时的内斗问题又与严酷的革命战争时期不同。邓小平多次讲过,改革是一次革命,这说明改革的幅度、深度、烈度都相当可观、可惊、可叹。这个断言同时也说明了作为老革命家的邓小平的革命情怀、革命壮志。革命从来都是充满激情、充满战斗性的,作为一次新的革命的中国的改革开放,一上来,也引起了许多浪漫的幻想。改革又是“摸着石头过河”。就是说到底能改到什么程度,哪些能改哪些不能改,哪些只能放在将来再考虑改不改的问题,尚待摸索。

而且,近二百年以来,哪个救国良策不是火急火燎?于是,咸与维新以来,想入非非者也许不少于实事求是者。各取所需各执一词者,很可能不少于全面思考、顾全大局者。大话连篇、廉价吹嘘者,很可能不少于真抓实干、步步为营者。

一位领导同志说过应该提倡用刀叉代替筷子,这可能与一九八七年上海的闹毛蚶传染肝病有关。

《人民日报》上刊登过一位老革命学者的文字,提倡吃面包代替蒸馒头。说是面包含水分少,易于保存和消化。

《人民日报》副刊上还登过一个新人新事,提倡能挣会花,说是一伙富起来了的农民坐火车,向餐车提出要什么什么高标准的伙食,他们提出的付费标准超过了餐车菜肴的可能性,但餐车如何勉为其难,挖空心思,做出了超标准的餐食,收取了超标准的费用。

为这一类说法,韦君宜在《北京晚报》上发过一篇小文,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发了横财啦?”我则感到恐怖:愚昧如果与权力结合,会出现什么场面,我们已经在“文革”中经验过了,愚昧如果与财富结合起来呢?

而另一方面是革命传统的自负与光荣感、警惕感、敌情观念与唯我独革心态。你越是想入非非我越是如临大敌。你越是频频试探,我越是俨然守护神,而且历史的经验已经证明,归根结底,“左”比右吃得开。使这些同志不能瞑目的是,一九四九年后辛辛苦苦确定下来的一些思想定式,被打破了,他们真诚地叹息,思想搞乱了,思想搞乱了,这比什么都严重啊。

其后果是,你越是为了捍卫而岿然不动,我越是为了突破而勇敢地举起炸药包。你走了一趟深圳、珠海,你大哭“辛辛苦苦几十年,一觉回到解放前”,你大哭“所有的红旗不见,只剩下了旗杆”……他却著文开始批民主集中制,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直到鼓吹干脆引进一个总理,干脆让西方发达国家在我们这里殖民二百年……

于是四次作代会留下了后患。至今,人们仍然时时防范着类似的局面不要再发生,为此而采取了不知多少措施。权宜的措施变成了常规,代价太大了。

我毕竟经受住了一九八七年这些事件的冲击。形势也渐渐发生了变化。这方面周巍峙同志给过我一句忠言,他说,说话做事,都不要太满。他此言对于我是太重要了。

一九八七年夏天我到文化部在辽宁兴城的一个文艺之家住了五天,在那里游了泳,然后从那里坐火车去哈尔滨参加一个话剧方面的会议。体会到了在松花江上坐游艇,在太阳岛边乘快艇的感觉。深深感觉到《太阳岛上》这首歌写得真好,没有这首歌,就没有太阳岛的名声。

此前在河北某地开了一次什么文艺工作的座谈会,据说会上指名道姓地冲锋攻我的人不少,我觉得这也正常,不必太在意。不攻你攻谁?提起王某来气不打一处来,酸不打一处来,叫作五味俱全。严文井同志早就忠告过我,你现在的地位、头衔,是多少人多少年梦寐以求的……太抱歉了、太羞愧了,连我自己冷静下来,也对自己觉得难以容忍。

天从来不遂人愿。

你只好自己干自己的。我想起了那句话,叫作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话该不会是出自林彪吧?

你批我就请批吧,我抓我的业务工作。根据我的建议,确定了举行第一届中国艺术节。过去文化部门常常搞什么文艺调演,现在集中地搞成一次艺术节,不是更有意思吗?讲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说名称也是重要的,例如春节这个名称里,过年这个说法里,积淀着多少文化与历史传统,如果改称饺子会呢?还有那个味道吗?我也介绍了我在英国访问时对爱丁堡艺术节的了解。

有一位老领导同志在政协小组会上批评搞艺术节是搞“虚假繁荣”,这个词很有杀伤力,但因过去常用,便显得虚而不实,恶而不善,更像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时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候是风欲静而树不答应。可能树在风中舞若天仙,也有魅力、有瘾头、有成就感。上级不想横加干涉了,但是一批感情真挚的文艺家告急:狼来了,再不干涉了不得啦,救命呀!

一九八七年初夏,《人民日报》上刊登我请文化部党组秘书徐世平同志代写的关于艺术节的文章,文章指出,文艺的繁荣需要正确的方向,而方向的正确也离不开文艺的繁荣,没有正确方向的繁荣不是我们需要的繁荣,而没有文艺的繁荣,正确方向也不过是一句空话。有些人就是会扣大帽子,但是推动不了文艺生产力的发展,不具备文艺创作的驱动程序。你抓批判,我抓繁荣,你重在斗争,我重在建设。你越批越寂寞了,我这儿的繁荣却是渐渐红火起来。

此后,我们通过中国画研究院邓琳同志的帮助,请邓小平同志为艺术节题写了节名,更是获得了中央领导的大力支持,我已经化险为夷了。

第一次中国艺术节就是这样搞起来的。中国国家图书馆的“历史上的今天”栏目中,对于首届中国艺术节是这样写的:

1987年9月5日晚,首届中国艺术节在北京首都体育馆隆重开幕。开幕式由首届中国艺术节组委会主任、文化部部长王蒙主持。首届中国艺术节主席、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万里在开幕式上致贺词。来自全国各地的3000多名文艺工作者表演了精彩的文艺节目,那一个个明朗大方、花团锦簇的艺术画面,洋溢着喜庆欢乐、生气勃勃的情绪,寓意着我国艺术事业美好的发展前景。

举办全国范围的艺术节,这在我国还是第一次。第一届中国艺术节是由文化部和北京市人民政府共同主办的。中国艺术节的宗旨是:集中展现我国一定时期内艺术创作和演出的优秀成果,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提高人民群众的艺术审美水平,扩大我国与世界各国的文化交往,促进我国各民族艺术事业的繁荣和发展,并为巩固和发展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加强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服务。艺术节的基调是“丰富多彩、健康欢乐、团结进取”。

第一届中国艺术节以展现我国民族音乐为主。从9月5日至24日,来自全国各地的50多个艺术团体,为首都的中外观众演出了44台专场剧(节)目,演出近180场,观众超过20万人……这届艺术节还设有几个分会场。在华东(上海)、中南(武汉)、西北(兰州)、贵州、四川(成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大连市和天津市分别举行地区性活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姆博称赞说:“在一个具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第一次举办艺术节活动,充分体现了中国的开放政策,不仅将在世界上引起强烈震动,而且对人类文化的发展会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

中国艺术节从此成为我国一个盛大的艺术节日。

九月六日,首届中国艺术节的民间艺术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开幕。习仲勋、邓力群、王任重、缪云台等领导人出席了开幕式。

闭幕式则是在首都钢铁公司举行的,万里同志参加了闭幕式。首钢工人艺术团与一些专业文艺工作者表演了精彩的节目。

首届艺术节的基调十二个字是我部领导与艺术节组委会拟定的:丰富多彩,健康欢乐,团结进取。这十二个字经受了历史的考验,会徽则使用至今。

我前往乌鲁木齐参加了天山之秋分会场的艺术节活动开幕式,观看了自治区歌舞团演出的《木卡姆》,演出的内容与气势大大感动了我,我写诗道:

你热烈的呐喊如岩浆迸发穿透万年的地壳

……你灌溉茫茫荒野戈壁千里泻下情感的大雨

你朱红的唇儿如石榴绽开把夏天苦苦留住

……你扫荡沓沓心田端端愁绪吹过语言的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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