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康文杰陪秦丽霞下山后，秦丽霞说要请他吃顿饭，她深情地说：“今天咱们兄妹正式相认，我这当妹妹的一定得尽尽地主之谊。”

康文杰一听“地主之谊”四个字，脸色突然有些不悦，不过随即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太累了，我先让司机送你回去，下次我请你。”

“哥，你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好，不舒服吗？”秦丽霞关心地问道。

“没事。对了，以后在别处还是仍然叫我康先生吧！”康文杰冷冷地说。

“哦，知道了。”秦丽霞虽然心中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她随后想：“在山上他还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现在怎么又……？或许是还不习惯吧？”

康文杰回到住处，饭也没吃就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回忆起了自己去台湾之前的不堪往事：

据康文杰母亲说，她和蒋士根小时候是同一个村的，比蒋士根大两岁。蒋士根年轻时家里还很穷，上美院的学费都是康文杰母亲家里资助的。蒋士根美院还没毕业，画的几幅画就卖出了不错的价钱，后来他才得知买他画的都是康文杰母亲的亲朋好友，这些钱其实都是康文杰母亲出的。康文杰母亲是真心爱蒋士根的，她还经常去蒋士根家帮蒋士根父母洗衣做饭，蒋士根父母非常喜欢她。后来，蒋士根被分配到涂县美术馆工作，不久后，他就和康文杰母亲结婚了。在康文杰十二岁时，蒋士根当上了美术馆馆长，那时他便经常借口单位工作忙，很晚才回家，有时甚至不回家。接着，康文杰外公外婆先后去世，蒋士根就变本加厉起来，有时甚至连周末都不回家。有一天晚上，康文杰母亲心疼老公，便做了夜宵，拉上康文杰一起去美术馆送饭。康文杰提着饭菜先进去，他见蒋士根办公室灯还亮着，就准备去敲门，可没想到门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后来康文杰才知道那几天门锁正好坏了。进门后，康文杰没见蒋士根，因为他以前来过，知道办公室里边还有一个休息室，便去休息室找，休息室的门没关，他刚走到门口，手上的饭盒就“咣”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蒋士根和一个年轻女人一丝不挂躺在折叠床上。他慌忙转身跑了出来，蒋士根赶紧披上衣服边喊边追了出来，而康文杰的母亲此时正呆呆地站在外边。

想到这里，康文杰从床上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摆着他母亲的骨灰、遗像和生前用过的一些物品。他点了三炷香，向母亲遗像拜了三拜，说：“妈，我今天去他坟前祭拜了，是他女儿带的路。妈，您太善良了，您临终前还专门嘱咐我放下过往，我怎么放得下啊？跟他女儿一起时，虽然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但我都不敢仔细地看她的脸，一看她的脸，我就想起那个贱女人，不，她妈妈。妈，我答应过您，不在您面前说脏话，刚才我忍不住骂了‘贱女人’，是我不对，我以后会尽量克制。当您得知他有个女儿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善待她，妈，您这样的大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呢？”

说着说着，康文杰流下了眼泪。成年后，除了在母亲面前，他不曾哭过一次，哪怕是电影院里同看一部电影的观众都在啜泣或擦眼睛，哪怕是心中暗潮汹涌，他也只是两眼干干地盯着银幕。

他擦了擦眼泪，走出母亲的房间，关上门，无力地坐在沙发上，继续回忆起了后来的事：

不久之后，蒋士根就跟康文杰母亲摊牌了，说要跟她离婚。康文杰母亲就大闹了一番，说要去举报蒋士根，蒋士根一听，赶紧求饶，说自己一定痛改前非，跟她和儿子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之后，蒋士根还提出去台湾旅游散散心，他让康文杰母子俩先去，说自己跟同事交接下工作，第二天就过去。可没想到，蒋士根竟是让福建那边的朋友把他们非法偷渡到台湾，到了台湾之后，他们母子俩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为了逃避检查，当时才四十六岁的康文杰母亲只好跟一个七十岁老头结了婚。那老头身体有毛病，膝下无儿无女，所以对康文杰视如己出，对康文杰母亲也像自己女儿一样照顾有加。但康文杰从来没叫过他爸爸，更不可能叫他爷爷，康文杰母亲也只称呼他“老康”，但他让儿子随了老头姓，还让老头做主重新取了名字。老头一直活到八十九岁才去世，去世时还留下了不少遗产。

康文杰还记得老头临终前说的话：“我知道你们一直想回大陆，回去吧！”

可让康文杰痛心的是，老头去世后，他母亲也病倒了，三个月之后就离开了人世，再也无法活着回到她朝思暮想的大陆了，再也无法活着回到她日夜期盼的涂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