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赵家女泪别师长,王家子奏曲怀人
那三人既到了山顶,便欲要叩门礼拜,却不料那门无风自动,哐当一声便打开了来,陈且隐与赵母对望一眼,一前一后往院子里行去,赵盈盈本欲跟上,但轮到她时,门却紧闭了起来。
赵盈盈暗叹一口气,只得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看守行李,她从包裹里翻出那本抄写不到一半的兵书,摊开放在双膝之上。她的目光虽然放在兵书上面,但心思却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且说陈且隐夫妇进了院子,一路畅通无阻,直到了闲云山人的讲堂之内。那闲云山人此刻便坐在正座之上,星辉月光从一旁的窗户格子间洒落,像为他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衣衫。
陈且隐见了闲云山人,心头一颤,先是一怔,随后大哭起来。闲云山人道:“师弟,他年一别,可曾料到今日一会?”陈且隐道:“虽在深山,但也听闻那场大火,我还以为师兄早已随着大火而去,未料竟在此处相逢,若是老师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十分欣喜。”
闲云山人神色黯然,自嘲道:“枯坐小楼数十载,枉为人徒,竟未能为师父养老送终,此恨何及?而今徒留半具残身,于深山老林苟全性命,师父若知此情形,喜从何来?”他随即打起精神来,问道:“这位夫人,想来便是盈盈母亲吧?”
陈且隐一拍额头,道:“你看看我,一见到师兄,惊喜交加,便忘了礼数。”随后向赵母道:“娘子,还不快来与你师兄见礼。”赵母闻言,便上前来屈身施礼,口称:“师妹赵环兮,拜见师兄。”
闲云山人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继而笑道:“师弟师妹,请坐,不过师妹的名字,不该是赵佩梦么?”陈且隐道:“我与娘子俱为避世隐居之人,虽未易姓,但为方便,却是更了名,佩梦一名,已是近二十年未曾听闻了。”闲云山人道:“那清微子日前在我这盘桓了半日,我也因此知晓了你二人之事。如今赵舒遣人送信给你二人,想来已经是打定了主意,你们此番回京,注定不会太顺利。”
陈且隐道:“师兄勿忧,老师虽已仙去,但门生满天下,回京之事,虽有波折,但无性命之虞。”闲云山人点头,而后劝诫道:“自己的性命还是把握在自己手里为好,虽然有些师弟会念着旧情帮衬一二,但更多的人却会畏惧赵舒手中的权力,你可千万不要大意了。”他稍作思考,又道:“我在阆州收有一记名弟子,名唤李远,若到事不可为之时,你便去信于他。”陈且隐闻言,正色道:“师兄既然假死避世,还是不出来为好,要不然只能叫皇上难堪。”
闲云山人笑道:“你倒是挺为我着想,不过当今之世,我也已经没有几个认识的人了,能活一个是一个。”这时,赵环兮上前道:“师兄,师妹有个不情之请。”闲云山人道:“师妹但说无妨。”赵环兮鼓起勇气,道:“此去京城,水深浪急,盈盈尚且年幼,不知能否请师兄暂为照顾一二?”
陈且隐斥道:“休得胡言乱语。”随后又对闲云山人道:“师兄莫怪。”闲云山人道:“我也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只不过这是盈盈命中注定的劫难,我若插手其中,只会适得其反。师妹你也不用着急,盈盈的破劫之法,我已有了些眉目,安心回京便是。”
赵环兮道:“敢问师兄,是何法子,也好教师妹心安。”闲云山人笑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陈且隐道:“师兄此言当真?”闲云山人道:“真与不真,假与不假,并非一日便可看透。”
陈且隐道:“既然如此,我也心安了,只盼盈盈不似我夫妇二人,便也足矣。”闲云山人打趣道:“谁能料到一个小小的书童,竟能搅动宁朝京城的风云?”赵环兮满脸通红,连忙出了讲堂,陈且隐满脸苦笑,止不住的抱拳行礼,央求闲云山人莫再调侃此事。
闲云山人与陈且隐在讲堂中又说了几句话,不觉天已微亮,便取了一旁的包裹,送二人出门。
赵盈盈此时正倚着大石,昏昏欲睡之间,听得门后动静,当即便清醒了过来,等到睁眼看清眼前情形,赵盈盈不觉心头微颤,手脚止不住的发抖,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一样,跑到闲云山人身前,颤声道:“老师……老师……你的头发……”
原来闲云山人此刻发根尽白,发梢却还乌黑,脸上也稍有憔悴,不复昨日模样。闲云山人揉了揉赵盈盈的头顶,笑道:“无妨,老师只是思虑深重,费了点心思,不碍事的,不碍事的。”他一连说了几声,才稍稍安抚住了赵盈盈。
赵盈盈将包裹交给一边的赵环兮,对赵盈盈道:“这里面是老师为你挑选的兵书,你此去京城,山高路远的,老师再也无法时时为你讲授。只盼你得了书,能好好研读,不要辜负了自己的心愿。”闻言,赵盈盈满脸郑重,跪拜在地上,道:“老师,学生不肖……”说至此处,泪如泉涌,喉间哽咽,久久不能出声。
闲云山人蹲下来,将手放在赵盈盈的头顶,柔声道:“你是女孩子,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的——”而后话锋一转,严厉道:“起来,不准哭,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赵盈盈破涕而笑,道:“我这般离经叛道的女儿,也只有老师你一人能教了呢。”闲云山人道:“起来吧,该出发了。”
赵盈盈点点头,抹干了泪水,从地上起身,将一封写有“王冲亲启”的书信交给闲云山人后,她背起自己的行囊,又从赵环兮那里接过一包裹的书籍,与父母二人一同往西北方向取道下山。闲云山人跟在他们身后,相送了十余里地,等到他们都上了官道,这才与三人挥手而别。
闲云山人一路回转,等到了山顶时,隐隐听见讲堂方向有诵读之声传来。他取出赵盈盈的亲笔书信,思忖半晌,将它放在了自己卧房的抽屉之中,却是不打算立即交给王冲。回到讲堂,王冲已是晨读完毕,正在歇息。王冲见到闲云山人,先是按照惯例请早问安后,忧心忡忡道:“老师,昨天夜里的时候,盈盈突然跑过来将这东西交给了我,还哭哭啼啼的,今早又没来晨读,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随即拿出一物,放在案上。闲云山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梨花木制成的发簪,他微叹一口气,道:“盈盈既然给你了,你就把她收好,日后再交还给她便是了。”王冲便问:“既然还要交还给她,她又何必给我,自己收着不是更好吗?”
闲云山人道:“她因故要出一趟远门,这等珍贵的东西自然不好随身携带,交给你,正是因为她信任你,相信你迟早会将这枚发簪还给她。”王冲点了点头,便把发簪收了起来,又问:“老师,盈盈什么时候能回来?”闲云山人叹道:“此去京城,盈盈恐怕是回不来了,这发簪,少不得要你亲自送去。”
王冲一怔,不知如何言语,过了一阵子,才道:“回不来了?”闲云山人点了点头。王冲见状,深吸了口气,问:“我要怎样才能去京城?”闲云山人指着外面,淡然道:“当你能独自翻过这道山脉时,你便有资格去京城。”王冲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了下来,正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时,他吃了一惊,道:“老师,你的头发……”先前记挂着赵盈盈的事情,他竟是没有注意到闲云山人身上的变化。
闲云山人摆手道:“无妨,不用大惊小怪。”随后吩咐道:“如今陈家举家搬往京城,你也不必再在山下住了,从今天起,你便住在山上吧。那村中学堂一事,随着陈家搬离,恐怕也会渐渐荒废下来,所以从今往后,前半日我在山上授课,后半日你须得下山入学堂,为村中诸生讲学,你可能做到?”
王冲听了此言,自然明白闲云山人用意何在,当下便应了下来。闲云山人随后道:“近几日我要往城里去一趟,你一个人在山上时,除却小书房之外,其他地方你尽可随意出入。但切记不要荒废了课业,我回来时,还要考校你这几天所学如何,可曾明白?”见王冲点头,闲云山人便一人下山而去。
王冲望了望空荡荡的讲堂,取出昨日那本兵书,正要抄录,却又想起自己抄录的那半本兵书现如今正在赵盈盈手中,而自己又将要长居山中,这兵书的抄录,已是无用之事了。他提笔呆立了半晌,笔尖已经触到了纸面尚不自知,等他回过神来时,纸上已被晕染开了好大的一团墨迹。
王冲甩甩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凝神静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抄写,渐渐的忘记了外界的存在,眼中只有那一个个线条分明的字眼。
王冲一气呵成的抄写完了兵书的第一篇,满意的看了看纸上的字,道:“盈盈,你来看看这字写的如何?虽尚不及你,但也有你的三分风采了,嗯……”他放下笔,起身走到门外,手中紧紧攥着腰间的竹箫,指节泛白。
方才闲云山人在时还不觉如何,如今王冲一人独处,只觉天地空旷,四野寂寥,一时间满目凄然,不可用言语分说,那院中水池,池边小亭,亭下桌椅,如今看来,处处碍眼,几欲让人想要将它们砸碎打破。
王冲想起昨日下山时的交谈,此刻竹箫在手,起舞之人却没了踪影。他将竹箫凑在唇边,呜呜奏响,却并非自己谱写的那首贺曲,更像是随意吹奏,零落的不成曲调。等到渐成曲调时,王冲却已经是没了吹奏的心思。
王冲抬手擦去两颊泪痕,心想:“自父母去后,我已是好久未曾如此悲伤。盈盈她,是何时……”正想到此处,余光突见前方的大门口闪过一道人影,依稀看见一袭素色的衣衫,王冲心中一喜,忙高声喊道:“是陈老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