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第49章
第49章第49章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久到门外的谭清让几乎以为沈兰宜晕了过去、又或者只是仍在为那一巴掌置气,就要着人进去察看之时,门内,她的声音缓缓传来。
“郎君,你可真是一个体面人。”
这话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谭清让预想中的惶恐、无措,抑或是不甘、愤懑。
只有嘲讽。
裴疏玉从未以一个这样的视角审视过沈兰宜。
更多的时候,尽管他或者沈兰宜都不会承认,但他确确实实是以一个兄长看待妹妹的视角来看她的。
也许是天生比她大几岁,也许是可以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暗地里卑劣脾性的影子,他游刃有余地对她施舍着微茫的善意,以期规劝她变成世俗期待里更好更合适的模样。
但眼下,沈兰宜换上了南戎女子的装束盛装出席,额间是一条极细的金链,上面坠着细碎的各色玛瑙,扑簌簌地闪动,衬得她额头愈发莹润。
光华璀璨,完全褪去了裴疏玉对她固有的印象。
沈兰宜早两年就及笄了,然而此时此刻,裴疏玉恍然间才终于发觉,她早已长成了一个女人的姿态。
一个容貌过盛,惹人觊觎的女人。
在她迈进殿中的瞬间,裴疏玉便听见了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看清了来人确实正是沈兰宜公主之后,席间更是起了不少私语。
客宾席上,灵蕴亦是眯起狭长的鹰眸,毫不顾忌地打量着沈兰宜。
见她微微偏头,似乎在和谁说话,灵蕴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撞见中原的太子殿下将将收回眼神,手持玉盏,不紧不慢地饮下了一杯通透的淡茶。
仿佛她那一眼是他的错觉。
然而,只有裴疏玉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少心神,才没有在眼神中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没得到裴疏玉的回应,沈兰宜似乎有些失望,她唇角向下,抿了抿唇上的口脂,垂眸步入自己的坐席。
不多时,景和帝驾临,众人纷纷起身拜揖。
田皇后依旧在病中,起不来身,而这样的场面,低位再高的妃子也不配坐于上首,是以,景和帝身边、皇后的位置只能空着。
景和帝坐定,道:“坐——今日既是两国邦交之宴,亦是家宴,无需拘谨。”
钟声起,已经开席,伶人舞伎列队鱼贯而入,丝竹管弦大奏风雅,席中上下各怀鬼胎。
惶惶灯火中,沈兰宜安静地坐着,水波般澹澹的光晕在她的身后洇开,把她衬得恍若天神。
裴疏玉心想,神女二字,她确实是担得起的。
可惜,沈兰宜眸间的神采似乎只出现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她的灵魂仿佛已然都超脱于这具肉体凡胎,只留一具任人摆弄的躯壳。
景和帝早放出了风声,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她的命运。
认祖归宗成为新神女后,她大抵会被指给太子以外的某位适龄皇子,成为一个两国邦交的工具和符号。
宴至中途,柔妃上前给景和帝敬酒,随即跪下,言辞恳切地讲明了沈兰宜的所谓身世,旋即便有臣子附和称颂皇帝仁德,南戎使臣恭请迎神女还朝。
只要南戎认,景和帝认,沈兰宜的血脉到底如何,根本不重要。
南戎王世子灵蕴摇晃着满饮的酒觞,褐金的瞳孔里尽是戏谑的神色。
可是马上就到了他的戏码,灵蕴不得不从坐席间站起,举起酒觞,走到沈兰宜身前。
沈兰宜连眼帘都懒得掀,驯顺地配合这场戏的进行。
——无论是认祖归宗,抑或是其他,她好像都满不在乎。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景和帝亦然。
大庭广众下旁人的目光还需收敛,而老皇帝的视线却毫不掩饰地在沈兰宜身上梭巡。
沈兰宜小时候长得像根麻柴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本身又就是被柔妃带进宫的拖油瓶,景和帝这个便宜爹对她当然难有什么怜爱之情。
直到三年前。
景和帝夜间在御花园散心,看到了庭中的沈兰宜,一时以为她是哪处的宫女或是选秀进宫他还未曾得见的妃子。
自那以后,景和帝就起了别样的心思。
可天地人伦到底是过不去的坎,哪怕没有血缘,哪怕他可以让沈兰宜拥有新的身份,沈兰宜到底是在宫中以皇女之名养育大的,百年以后史册丹青,到底称不上光彩的一笔。
可只要沈兰宜的名声败坏了,只要她骄纵、跋扈,那他的名声就得以保全,当世或后世,都只会觉得他是“被勾引”的,而沈兰宜才是那个伤风败俗、水性杨花的人。
他是皇帝,无人敢与他对视,没人察觉他看向沈兰宜目光中的侵略性。
此时,裴疏玉亦紧盯着沈兰宜,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紧扣到发白。
他想在她的身上找到哪怕一丁点的不情愿。
可她好像真的不在乎,她的眼里没有神采,不在乎自己的命运如何,不在乎明日的太阳到底从不从东边升起。
比起这般,裴疏玉宁可看到她嚣张跋扈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