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白象（一）

第32章白象（一）

（一）

在这个海边悬崖上的小镇待了一周后，复生就腻了。

毕竟这儿除了三条街、两个酒吧和一个广场以外，没有别的任何娱乐场所。

更让复生难以忍受的是，如索得波饮拜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这儿的人们永远在干的就那么几件事；镇上今天发生的永远都是昨天已经发生过的事；风景也几乎成凝固的油画，常绿星过于稳定良好的气候状态让蓝天、白云、碧海都定格在最好的那一幕。

“他们不会疯掉吗？”

坐上了火车，复生问谢游之，“一直这么无聊的生活，不会很想死吗？”

谢游之想了想，“常绿星的自杀率不高，”他说，“犯罪率也是所有二等星球里最低的。”

复生咯咯笑起来，“像是肉猪一样。”

谢游之停下翻动书页的动作，他擡头看了复生一眼。复生那张姣好的脸庞上笑容明媚，他漆黑的眼闪烁着干净的光，饱满的唇瓣在黑发白肤间异常猩红。

察觉到谢游之的注视，复生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望着谢游之。他总觉得此刻谢游之看着他的目光里包含了他不喜欢的情绪。

孩童的纯真、蛊人的爱欲与粘稠的恶意，组成了眼前的复生。

“为什么这么说呢，复生？”

谢游之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继续翻着手里的书本。

“他们活在栅栏里面，过着一尘不变的生活，吃着一尘不变的食物，看着一尘不变的景色，周围也同样是如此生活的人。他们唯一的工作只有让身体变得庞大。他们不会感到绝望，也不会感到希望。”

复生理所当然地说，“所以他们像肉猪。”

谢游之想告诉复生，或许这儿块土地上的人有自己生活的乐趣，他们身为外来的旅者并没有权利去妄下定论。

但复生问了一个问题，把谢游之问愣住了。

“为什么有的人像动物一样生活呢？”

复生歪歪头，卷着自己的长发。

“像动物一样生活？”谢游之难得来了些兴趣，“是指什么？”

复生思考了好一会儿。

这还是阿普死后，复生第一次和阿普以外的人讨论这样的问题。

过去，阿普会和复生聊这些。他死了，就没人和复生谈这些了。复生尝试过询问希尔或者是淑儿，不过他们总是对此兴致缺缺。久而久之，复生也就不想说了。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复生又举了一个例子，“这个星球上的人像肉猪，法外独立星球的人就像是兔子。”

法外独立星球，即是存在三性星系内，却拒绝被任何本星球以外的力量管辖、帮扶、干预的星球。这样的星球不说星系通用语言，保持着古老的制度，经济、科技水平都极其欠发达。

他们鲜少让其他星球的人进入，也几乎不让本星球的人出去。这些星球的统治者们总是构建假想的敌人，砌出无形的壁垒，保护着极少数阶级的利益。

“让人如畜生一般听话的方法，当然是告诉他们屋外有狼。”

法外独立星球的独裁者们就是如此陶醉于自己建立出的秩序。

谢游之有点儿意外复生居然去过法外独立星球，这些星球向来最会让时政和贵族束手无策。

随即，他想到复生的出身，又感到不足为奇了。

“他们星球上的人总是很沉默，吃不了肉，只能吃素菜。”

复生一边回忆一边说。

“omega要献给皇族，怀孕、疯掉，然后死亡；alpha要进入军队，忍受老一辈对新一辈的欺辱，被当马骑，当狗用，然后成为老一辈继续这么对新一辈；beta要成为劳动力，不能停止地参与竞争，被淘汰者会成为人畜，没有淘汰的人会一直工作到死前十年，然后生育，必须至少生出四个合格的孩子才能免于痛苦地死去。”

复生掰着手指头，说到这些星球上的人所蒙受的苦难，他如同是一个拿玻璃球观察世界的旁观者，带着绝对的冷静。

“他们就像是兔子一样，没有声带，不会吵闹、不会尖叫，也不会发出自己的声音。一生中除了产生排泄物以外，就只剩下忍受苦难。”

他说。

或许兔子都比他们好一些，谢游之想，至少兔子受到刺激肺部会痉挛发出叫声。

“他们像动物一样生活，”复生又问，“不像人一样生活，为什么呢？”

对于复生这种缺乏共情、类似于‘何不食肉糜’的话，谢游之显得很无奈。他合上书，双手拢在膝盖上。

“我想绝大多数人对于自己的命运和生活方式，都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谢游之试图向复生解释这些最基本的道理，“我们都生活在社会里，复生。”

“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秩序。大多数人按照秩序生活，以此保证社会这个机器的正常运转。社会秩序就是隐形的、难以逾越的法则，从人们出生便宣判人们的死亡方式……因此，不是他们像动物一样生活，而是他们被规定像动物一样生活，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

谢游之耐心地告诉复生，他希望能从面前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身上看到些动容之色。

然而，复生却皱起眉。

“社会真讨厌，”他说，“我不喜欢社会。”

复生是宇宙养大的孩子，被束缚对他而言从来都是一种致命的恐怖。

谢游之听着复生孩子气的话，颇为哭笑不得。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复生也没说错。

于是，谢游之也点头，赞同道，“确实很讨厌。”

好在这趟通往白象群山的火车上只有复生和谢游之，没人听见他们俩反社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