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黑金时代》(36)
最后的拥抱
陈晓成把别墅所有房间里的窗户拉上了窗帘,在漆黑的空间里,独自静坐了一晚上。夜晚的静寂总是令人回忆,回忆是一剂毒药,在吞噬着希望、欲望和雄心,回忆又是一堆容易点燃的篝火,烈火过后一堆灰烬。是的,对于他这一类人,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成功,总是抹不掉出身的底色,更改不了阶层,甚至包括命运。他静坐了一晚上,当白昼降临,他浑然不觉,如果不是司机大饼的电话打过来,他还是如泥塑般一动不动。他肌肉酸痛,手脚麻木,差点动弹不得。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僵化的肌肉舒缓,血液流动,筋骨有了活力。恢复如初后,他跑上跑下,拉亮所有房间的灯。窗帘依然密密实实地密封着,包裹着这座奢华的看起来流光溢彩的城堡。
他看了看表,已是午后。
陈晓成赶紧收拾行李。他在玻璃桌上检查着文件,把一些文件装进敞开的皮质旅行箱,把一些文件在桌子上堆着,一一检验,码整齐。
他回头看了眼玻璃墙,有些许字迹,他小心地将其擦干净。
他到卧室,打开了一个保险柜,中间格子放着零碎物品,还有一张身份证。他端详着,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往,突然有哭的冲动。那是少年时代的自己,一个浪漫诗人的自己,一个挥斥方遒胸怀天下的自己,那是嘴上无毛的青涩的自己。
所有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就是心中的那个秘密,那是他这些年来所有拼杀的原动力。她,还好吗?
他还看到了一张照片,一下子,竭力抑制着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一大颗一大颗的,他没有用手去擦拭,任其肆意泛滥。
是啊,那时候的她,还有自己,是多么年轻。她依然笑靥如花,大眼睛调皮地望着镜头,黑亮黑亮的;而他,一个青涩的小伙子,头发乌黑蓬松,笑得得意,右手揽着她的纤细小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小鸟依人地紧靠着他。
看起来一对多么幸福的鸳鸯!
照片的背景是5月初夏,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在身后耸立,甚至还可以看到前门箭楼的影子。
陈晓成擦干泪,巡视着墙上的厨具,露出苦笑,感慨的苦笑。他自言自语:原来大部分我都没用过,我都不知道是不是我买的,这真是我的家吗?
鱼有着7秒的记忆,陈晓成是5秒的苦笑,他收起了苦笑,恢复如常,冷冷的眼神再扫视一遍厨具,他拿下了一个铁锅,放到煤气灶上,却拧开了另一个灶的开关,点上火。他把桌上整整齐齐地堆着的那叠文件,一小叠一小叠地放在空烧的灶上烧,扔铁锅里不时腾起一片火焰,留下一堆灰烬。
很快烧完了。陈晓成关掉抽油烟机,拿起铁锅,到水龙头那里,用水把灰烬都冲下去。他仔细地冲着锅,放在一侧,继续冲洗洗手槽。最后,他把双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着。
是的,一切结束得太快了。
打开所有房子的窗帘,阳光射进来,陈晓成不由自主地眯了下眼睛。窗外,有鸟儿飞翔,穿着深蓝色保安服的青年男子骑着巡逻电瓶车,在别墅区里逛着,外面的世界,竟然也是如此寂静。今天是周末,不应该这么冷寂。
他抬腕看表,约见的时间到了。
他知道,这是他们兄弟最后一次在阳光下的坦然相见。他给司机大饼打了电话,约他傍晚过来送自己去机场。
永宁医药被摘掉st,最近股价走势很好。经济回暖,国际价格飘红,因此股价盘旋上升。南齐前不久问他:“东方钢铁一致行动人做不成,管彪曾经承诺的出资收购也随着其锒铛入狱泡汤,还继续执行之前的计划吗?”
陈晓成决定放弃。这源于南齐的另外一句话:“永宁医药董事会改组,廖倩出现在董事会名单里了。”
陈晓成在网上打开永宁医药的公告,在董事会改组栏里一眼就看到了廖倩的名字,多么熟悉、温馨,又多么陌生,就像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是屏幕上的一个冷冰冰的名字。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还是笑靥如花吗?她还会激情澎湃地谈论凡·高,对莫奈一往情深吗?
陈晓成安排南齐在适当价位全部出尽。
陈晓成拨打了王为民的电话,约他咖啡厅见。
午后的秋阳,明亮但不浓烈。王为民走到落地窗前,一手掀开窗帘——防紫外线的深蓝色窗帘像一帘徐徐收起的帷幕,在滑竿移动中发出轻微摩擦的声响,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直挺挺地射在他的脸上。这张依然年轻而胶原蛋白饱满的圆脸,在光线照射的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微闭着眼。阳光铺满满屏的玻璃,穿透入室,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就像夜奔的人看到了暗夜中的星光,就像矿工从潮湿阴暗的矿井底部爬出地面,习惯性地双眼微闭,迎风呼吸,迎光而立,一脸即将迎接光明的满足,甚至是劫后余生的幸福。
是的,有阳光正好。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句。突然吓一跳,心想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话。
宽大的办公室沉浸在阳光中。微尘在一束束光柱中飘逸、起舞,落在红木老板台上,落在花梨木雕花靠椅子上,落在散发着书香的一排红木书柜上,飘飘洒洒,飘落在这间装饰考究的办公室每一方寸间。
王为民脸色有些疲倦,有着这个年龄少有的凝重。他走到茶几边,拿起遥控器,正对着墙壁上悬挂的液晶电视机,打开了电视,是新闻频道。这些日子,他习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收看电视新闻。其实收看新闻,是他从小受爸爸的耳濡目染,逐渐养成的习惯。所谓习惯难以养成,养成的习惯难以改变。只是不知何时,这个习惯搁下了,自己不知不觉。
他翻阅着秘书放置在办公桌上的文件,这些文件堆积了好几天。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有些心神不宁。一条新闻,通过播音员浑厚的男中音传出来,就像一道电流,从身上穿过,他浑身轻颤了一下,立刻停止了手头的活,竖起耳朵:
……今年上半年,中国公民出境旅游人数达6000万人次,出境旅游支出超过1000亿美元。比起15年前,中国出境旅游人数增长了10倍,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出境旅游市场。
……近期出境旅游迎来一个小高峰。北京、上海、广州各大城市的国际机票紧俏,平均价格比上周上涨了2倍多。尤其是到申根国家,一票难求。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不是节日,不是长假,还小高峰呢?避风头避出小高峰了吧?!”
风吹草动。这些天,他饭局上的老哥们儿日益减少,仿佛吹响了集结号,他们突然之间从他眼前消失,从这座城市消失,在寒冬到来之前,他们陆续消失了。
一个清脆的女声播报再次把他警觉的神经蜇了一下,以至忘记了有节奏和有礼貌的敲门声:
……下面插播交通新闻:昨天,青年路发生一起车祸,一辆私家车撞到行人后,意图逃逸,但是因为堵车,被警方截获。据初步调查,肇事司机和被撞行人是同一个公司的同事,警方怀疑这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蓄意报复。案情正在进一步调查中。请当时路过或知情的市民主动提供线索。肇事司机车牌号是……
敲门声由缓而急,由小而大。
“是谁啊?”
他纳闷,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他已经关掉了公务手机,只开着一部只有三五个人联系的私密手机。并且,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这个时候会到公司。
他打开门,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面孔是他降临到这个世界时看到的第一个男人的面孔,一对酒窝镶嵌在大圆脸上,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尺寸削减。来人习惯性嘴角微翘,看似微笑,实则不怒而威。这张面孔曾是他成长路上的一盏明灯,在他消沉颓废时,在他亢奋激进时,予以激励也予以警告,是那么和蔼又难以亲近。这张面孔从未对他怒目而视,甚至是慈祥的。自从他辞掉公职投身商业,这么多年来,这张面孔时刻警示他,有道红线横在眼前,是不可逾越的。
这是一张叫父亲的面孔。
当他口头禅中的老爷子,也就是自己的父亲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蓦地一惊:“爸,您怎么来公司了啊?大周末的。”
“害怕我进来啊?”老爷子声音低而富有磁性,脸上有着浅浅的难以捉摸的笑,“来看看我这个不肖儿子啊。”
王为民嘿嘿一笑,赶紧把老爷子往里面请,让座,沏茶,把电视静音。最后,他坐到副沙发位置上,规规矩矩地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一通忙碌,随即扫了一眼墙上的电视,都是无声的影像:“闲得没事啊,在看什么电视呢?”
“我在看新闻呢。”
“现在知道紧张了。”
王为民看着老爷子似笑非笑的神情,感觉有些势头不妙,他把茶杯往老爷子面前再推了一点,他赶紧转移话题:“爸,您喝点茶。您是不是忘了,我晚上不是还要回去吃饭吗,怎么又跑过来了。”
“我没忘,我是特地过来的,我就没来过你这里……”
“来过。”
“我记得,就一次。你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我来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