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第亦为国士 - 清末有个左宗棠 - 王纪卿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章不第亦为国士

1、独异的忧患思维

自从天才论遭到批判以来,某人在本国上千年才出一个、全世界几百年才出一位的提法,已经很少听说了。但是,我们知道,这种对于顶级人材的评价,总是从某个角度而言,并非没有道理。左宗棠就在身后得到过如此的评价。评者为梁启超,评语为:

左公乃五百年来第一伟人!我想,之所以说左宗棠是五百年才出的一个人,或许是从其卫国的事功而言。五百年中,除了左宗棠,有谁为国家保住过多达一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国土?除此之外,是否还可以从其他角度来做定论,且留到本文后面再说。

至于左宗棠的聪明才智,在他身后,有不少人评点。人们将他摆在什么样的级别呢?大家似乎都同意一句四字的点评:旷世奇才。

这个评价,没有瞻前顾后,只就当世而言,不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么夸张。旷世,是说当代没人比得上;奇才,是说他的思维突破了当代的极限。

左宗棠在其时代几乎无人能及的思维,成型于他的青年时代。上面我们述过了左宗棠的中举和婚恋,现在不妨来看看,在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举子的脑袋里,究竟发生着什么样的思想活动。

左宗棠在夫人赞助下,第一次进京会试,路经汉口,在那里过年。春节后继续赶路,正月就进了京城的大门。怀里还揣着新婚的余香,他怀念娇妻,也想扬名科场。脑子里还转着其他什么念头,如果他自己不说,谁也无从揣想。

左宗棠想的事情,可谓又大又偏。说它大,那是军国大计;说它偏,那是有关几千里之外的筹划。这样的问题,举中国之大,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费神去想。

左宗棠思考的这件事,曾由浙江杭州人龚自珍率先提出。此人在嘉庆二十五年(1820)写出了《西域置行省议》,提出在新疆建省。那一年,龚自珍二十八岁,左宗棠只有八岁。

左宗棠是否读过龚自珍的这篇文章,尚须考究。但他在进京会考这一年,重点考虑了龚自珍提过的这个问题。他把自己的想法称为“杂感”,写成诗句,题为《癸巳燕台杂感八首》。其中第三首,专写西域军政大计,提议清廷建省于新疆。

一个身在中国腹地湖南的青年书生,遇到了怎样的契机,竟会对天山之麓的戈壁沙滩发生浓厚的兴趣?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那时的中国,清廷只设了十八个行省。新疆地处西北边陲,遥隔几千里,没有一个王公大臣会把新疆设省提上议事日程,就连驻军新疆的大将也未感觉有此必要。

时值道光十三年,西历1833年,国防危机隐伏未发,满朝文武,全国士子,连海疆防御尚未考虑,有谁会去思考西域那一片广袤国土的安危?此人心怀如此忧思,莫非他提前七年预见到了鸦片战争的硝烟,感觉到了西方列强对中华大地的虎视眈眈?

左宗棠当年只是一名青涩的考生,未曾接触任何军政机要,却对大西北的治理,拿出了一份成熟的方案。这件事情,是不是匪夷所思?

青葱岁月的左宗棠写道: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过去的君王,时常在西域用兵;立国之初,必会重视边疆的稳定。西部的国防建设多么艰难啊,到处是茫茫戈壁,田地瘠硬,不宜耕种,只有靠骆驼给部队运粮,行程万里,耗时费钱。如果在新疆设立省一级的行政区划,驻扎军队,兴办农垦,生产自给,就能节省国家的额外投入。

左宗棠自问自答,提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贡献了一个出色的解决方案。新疆建省和军队屯田,是一等一的军政大事,若是由有关各部委拿方案,不知要召开多少会议,动用多少专家,写出多少万字洋洋洒洒的策划书。左宗棠用几句诗就讲得清清楚楚,这个年轻人简直神了,怎么能把国防思想阐述得如此精辟透彻?

左宗棠来到京城,杂感丛生。茫茫人海,同胞几亿,似乎只有他一人为新疆着急。朝廷里充斥着昏庸的大官,对遥远新疆的认识,还是菜鸟的水平。说起喀什噶尔一带的部落混战,如同听《西游记》里的故事。西部边陲的开发和防御,怎能指望他们的重视?唉,恐怕是后患无穷,永无宁日啊。有什么办法说服道光爷,请他老人家在版图内的这块领土上,设立省级行政机构,由官员进行日常的管理呢?

道光十三年的中国,处在列强环伺之中,危机四伏。国人昏睡未醒,不知危险在悄悄逼近。左宗棠《燕台杂感》的第四章,满篇忧危之词,试图敲响警钟,呼吁国人筹备国防。

南海明珠望已虚,承安宝货近何如。

攘输啙俗同头会,消息西戎是尾闾。

邾小可无惩虿毒,周兴还诵《旅獒》书。

试思表饵终何意,五岭关防未要疏。

春秋战国时代的邾国,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国家,常受鲁国欺侮,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周朝兴盛,周王还得牢记太保的告诫,不能陶醉于外邦的贡献,以免玩物丧志。只有时刻保持警惕之心,从西疆到南海,才能抵御外国的侵略。

先天下之忧而忧是孤独的,真正的意识超前不会有人追捧。那不是一场快乐闹剧的创意,而是把我们的星球当作小小寰球来把玩的洞见。这个湖南伢子高唱西部国防,曲高和寡,直到几十年后,打动了那个权倾朝野的铁腕女人,才得以从杂感上升为施政纲领。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回顾道光十三年那个赶考书生的忧患意识,不得不折服于他的远见卓识和爱国热忱。他的才识跨越了若干时代,他的得分,应该高于旷世奇才的等级,属于几百上千年才会出现一个的珍稀。

在道光十三年,这个在京城里毫不起眼的湖南青年,用“报国空惭书剑在”、“谁将儒术策治安”的诗句,抒发了忧国忧民的情感。直到七年以后,鸦片战争的炮声响起。大清帝国的臣民才意识到,二百多年的铁桶江山,已经脆弱得经不起一点敲打。一向沉稳的道光爷居然惊惶失措,放下爱新觉罗皇族的架子,不顾中华民族的尊严,开始书写一段屈辱的历史。即便在这时,也无人为那个姓左的贫寒学子喝彩。无人献花,无人组织粉丝团,更无人抛送飞吻,尽管他一直高唱我们民族急需的国防,尽管他对灾难深重的祖国负有强烈的使命感。

民族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启幕。麻木,愚昧,无知,让国防先锋坐在冷板凳上候场。谁也不会关心一代英豪为什么默默无闻地走过几十年的崎岖之路。为了能够步入容他一显身手的官场,六年里他三次进京赶考,耐着性子去写令他恶心的八股文,直到心灰意冷,极不情愿地让满腔热血任由俗世之风吹凉。

2、第一次会试落第

当然,左宗棠首次来到北京,不是为了写《燕台杂感》。首要任务,是为博取一纸功名。事实上,那一组七律诗,是在出闱以后写就的。

京城会试,人才荟萃,强手如林。左宗棠虽不怯场,却不能否认竞争之激烈。考官阅卷水平低,就是最大的障碍。八股文孰优孰劣,都是考官说了算。想到他们任意生杀,委实令人惴惴不安。

三场考试,写了三篇《四书》文,一首五言八韵诗,五篇《五经》文,外加五道《策问》文。所有诗文,一挥而就。主考官徐熙庵看中了,评语尽是好话,“首警透,次、三妥畅,诗谐备”,“气机清适,诗稳”。

徐熙庵欣赏,大部分考官却不喜欢,徐熙庵孤掌难鸣,堵不住科举的破网,只得眼看着人才漏出去,爱莫能助。

发榜以后,左宗棠榜上无名,只得南归。左宗棠的伯乐徐法绩奉命考察河道,左宗棠出京时写信给他,说自己功名未就,并不沮丧,将注重培养实干能力,为国计民生解救燃眉之急。

此次进京,除了写得《燕台杂感》流芳后世,左宗棠还有两大收获。

他在这里会见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胡林翼。两人共论时事,相谈甚欢,关系向死党发展。他们在此时相识相知,奠定朋友之交,对于左宗棠一生的遭遇和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左胡二人乃是世交。左宗棠之父左观澜,与胡林翼之父胡达源,既是岳麓书院的同学,又是志趣相同的好友。而且,左宗棠与胡林翼还是同年生。对于二人出生及父辈的交往,左宗棠后来有文记叙:

我生于湘,公产于资,岁在壬申,夏日冬时。詹事文学,读书麓山,两家生子,举酒相欢。

道光十三年,左观澜已经去世,左宗棠进京后,作为失亲之子,去胡家拜访父亲的好友胡达源,见到了赴京参加顺天乡试的胡林翼,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识。由于两人父亲的关系,以及两人都师从贺熙龄学习经世之学,算得上同出一个师门,小左与小胡的交往,便有了坚实的基础。

在世交与同门的基础上,他们继承了父辈的关系,对于彼此的识见非常欣赏,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左胡二人,少年风流,才华横溢,锋芒毕露。左宗棠借宿胡林翼家,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把床并在一起,彻夜谈论古今大政,臧否人物,论列得失,慷慨激昂,痛快淋漓。

那时候,左胡二人经历不尽相同,关注社会的焦点也不在一处。如上所述,左宗棠注重如何对付列强,如何保卫边疆;胡林翼则焦虑于整肃内政,此时他已有过在家乡遭到水灾时向富户们劝捐赈灾的经历,官场的贪腐,富人的不仁,令他刻骨铭心,而灾民的流离失所,贫弱无助,仍然历历在目。这连个年轻人虽然在兴趣上各执一端,但他们关心的都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国家的衰败,一个深感内政不修,另一个忧虑国防松垮。他们对国事认识的侧重点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

左宗棠认为,早在明朝,中国已经就南洋藩属国的问题与西方列强发生争执,中国军事力量有限,对那些藩属国鞭长莫及,无力保护,只能对西方列强虚声恫吓,无法采取实际的措施。在道光爷治下,列强逼到了家门口,而清政府并未采取必要的措施来应对,致使边政弛废,都是因为官员的无能与庸劣。

说到官员的不济,就引起了胡林翼的强烈共鸣。他对于贪官污吏深恶痛绝,主张采取果断的强硬措施整肃吏治,以纾民困,遏止乱源。他指出,清朝的赋税本来不重,然而豪强滥收费用,官吏从中舞弊,多方盘剥,导致百姓一贫如洗。

于是他们针砭时弊,畅言无忌,,“纵言阔步,气豪万夫”,致使“群儿睨视,诧为怪异”。由于两人性格上的差异,胡林翼对于吏治败坏只是泛泛而言,对事而不对人;左宗棠谈到不平事,却指名道姓地指责。

在一般人眼里,当时的形势天下承平日久,哪里看得见左胡二人眼中的危机。没有人去向官府打小报告,告他们给政府抹黑,污蔑国泰民安的大好形势,破坏安定团结,就算是万幸了,否则,这两个持不同政见者发出的刺耳声音,足以送掉他们的小命。

通过交谈,左宗棠发现,胡润芝(林翼)跟自己的性格大不相同。他们两人的共同点是都很耿直,但胡林翼为人通达,容易与人相处,而左宗棠自己则性情刚毅,略显偏激,颇易得罪人。

小左与小胡的交谈引起了胡达源的注意,他很高兴看到两个年轻人志存高远,关心天下大事,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但又担心他们的慷慨激昂流于空谈,而不去力行践履。他关心故人之子,特意告诫左宗棠:倘若为官,不要性情偏激,要走中庸之道,因为锋芒太露,乃是官场大忌。左宗棠也许当时是唯唯受教,但从他后来的为人处事方式来看,他对中庸之道并不感冒。他一直以明干之才的高调吸引人们的注意,并因不加收敛,在令人们钦佩之余,还会令一些人反感。

落第之后,左宗棠告别胡家父子,离京南归。他沿途考察各地时务,看到了国家经济形势的困难。官员视察看的都是假象,寒儒考察却是眼无遮拦。他发现,应对饥荒的政策和措施,以及盐务、河工与公粮的运输等等,都存在弊端。这次几千里观光,使他的阅历大为充实,对民情了然于胸。他决定寻找探讨这些课题的书籍,并探索掌故,从事研究,找到解决的办法,才对得住国家对士人的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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