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家(7)
祖上家在河南开封府,具体地址已经无从考据了。咸丰3年,河南大旱,赤野千里,吃光了树皮草根,也等不来朝廷的救济,祖上随着村里的十几个还有力气走动的乡亲闯了关东,那一年祖上十三岁。
东北是咱大清朝的龙兴之地,顺治帝入主中原后,担心在北京待不长久,大清特地颁布了封关令,规定关内的汉人不能进入东北。沿山海关筑起一道三丈高土墙,上面每隔十步种一棵柳树,百姓叫“柳条边”,柳条边外驻扎军队,严防关内百姓出关。只有领了路条的商人才能从关口通过。
祖上这拨人到达柳条边的时候,柳树已经有一人多粗了,年头不好,朝廷也没有银两修缮柳墙。这时的柳墙已经坍塌了不少,虽然有兵丁把守,但是象征性大于实际意义。
祖上一行人利用中午守备人睡午觉的时候,从一个豁口翻过去的,出了豁口,急急走了五里路,确定没有人追赶后,几个人慢了下来,领头的大哥说:“兄弟们,咱这就是出关了,这一去,能不能回去只有天知道了,咱们给老家磕个头吧!”,几个人跪下来,面朝关内,磕了三个响头。这一走,祖上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沿着辽西走廊,第一个就到了锦州,那里地多人少,大户人家往往拥有十几垧地,上百晌的地主也很常见。有力气的哥几个陆续被地主雇去当了长工,祖上和另外一个九岁的男孩身子单薄,没有看上的。
提起河南人,外省人多会评价他们狡黠,认为河南骗子多。但是不能否认,河南人抱团,重感情。带头的大哥央求几户地主把两个孩子一起留下来,遭到拒绝后。大哥宁愿不做,继续领着两个孩子到下一家碰运气。每天就在村外面一座破败的小庙存身,另外几个找到主子的人从嘴里省出些吃食送给他们,当然吃饱是不可能的。
这天后半晌,当长工的老刘耪完地,赶着牲口下河饮水。顺便把藏在怀里的一块豆饼交给领头大哥,大哥把豆饼分成三瓣,一人一份,那个孩子接过来就要吃,祖上推了他一把:“恁不懂事,大哥是大人,咱俩吃的和大哥一般多,大哥能吃饱吗?!”孩子眼泪当时就下来了,把咬到嘴里的豆饼又递给大哥,大哥蹲下来搂着小哥俩哭了,边哭边说:“都是一个庄的,领你们出来就得给你们领回去,要不咱哪还有脸见婶子啊!”祖上用脏手给大哥抹去眼泪,“大哥,别哭,别哭!都听你的,俺们吃。”
吃过豆饼,大哥出门去河边捞鱼,东北的小河沟里有不知名的小鱼,沟浅,把沟两头用泥巴堵住,然后用手将水慢慢豁干,往往能抓到几条半揸长的小鱼,回来烤着吃,土腥味重的很,但能充饥呢。
祖上看着大哥走远了,对孩子说:“振振,咱俩是大哥的累赘呢。”孩子眼泪又流出来了,“那咋办啊?”,祖上咬牙说到:“咱俩跑吧,留在大哥这里,大哥也活不了。”“可是俺怕啊!”“怕啥,有我呢,咱俩去城里要饭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晚上,躺在庙里的草堆里,大哥睡着了,祖上用力踢了振振一脚,振振一声不吭爬起来,两人离开了大哥。
锦州城不大,广济寺是当地最大的庙宇了,广济寺的和尚们每月阴历十五和二十两天都会在庙门外熬两大铁锅的小米粥,给无家可归的人们提供施舍。二十这天,祖上早早拉着孩子赶到庙门前,门前已经挤满了乞丐,每人一只破碗,庙门还没有打开,有心急的已经开始鼓噪起来,祖上他们身子小,低头往人群里挤,虽然挨了不少旁边人的拳脚,但还是挤到了前面,粥永远没有人多,排在后面会抢不到的。
突然祖上看到庙门旁的石狮子上面站着领头大哥,大哥在四处找寻着什么,祖上忙一低头,弯下腰拉着振振往外挤,振振不高兴了,“出去干啥?一会粥没了。”“大哥在找咱们呢,快走!”祖上低低的吼道。
从人群中出来,两个人跑到旁边的胡同口,贴在墙边偷看,大哥这会已经从石狮子上下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找他们呢。
“咱们怎么办啊?”“这锦州是不能呆了,咱还是往北走吧!”祖上下了决心。
一路北上,祖上二人到了盛京,盛京城大,人多。东北人还大气,遇到大方的,一次的施舍就能填饱肚子。两个孩子最喜欢去办喜事的人家了,振振嘴甜会说,几句话一说往往把办事的主家逗得眉开眼笑,在客人面前倍有面子,有了面子,主家就会比以往大气许多。往往会给两个雪白的馒头,甚至还会把吃剩的荤菜用牛皮纸打包一些,送给他们。两个孩子忙跑到街边没有其他乞丐的地方,打开纸包,振振懂事,总是把其中的肉让祖上先吃,还甜甜的问:“小哥,咱厉害不?这次又讨到肉了。”“嗯,恁是忒会说话。”祖上肯定道。
吃饱喝足,振振问“小哥,咱们就这样一直要下去吗?啥前是个头啊?”“不急不急,咱都想好了,过几年哥长大有力气了,就去南关给人扛麻袋包,那个活虽然累点,但是工钱多,有钱了,哥供你读书,你给咱用功学着。将来有出息了,咱也置办几亩地,把你和我的爹娘都从关里接来,过好日子。”
振振乐了,眼睛亮亮的“小哥,咱就这么干,让村里的人也瞅瞅,爹娘没白养活咱呢。”
八经街位于盛京的西关,这里是乞丐们的集中地,日上三竿,乞丐们起来奔向各处,天擦黑,在从各处返回来。八经街成了各位丐爷心中的家,提到八经街,心里暖暖的。祖上二人也落脚在此,在街尽头一棵大树下,用破木棍搭起半人高的架子,盖上麻袋片,里面铺上乌拉草,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天亮了,振振从旁边推祖上:“小哥,日头老高了,咱该出去了。”祖上哼了一声,支起上半身,又无力的躺下。祖上发烧了。“小哥,你躺着吧,我去闹些吃喝来。”昏头昏脑的躺着,祖上突然闻到一阵肉香,睁眼一看,一只鸡腿在眼前晃。振振兴奋的把鸡腿往祖上嘴里塞,“小哥,快吃啊,吃了鸡腿,恁的病就好啦!”祖上直起身来,拿过鸡腿就是一口,这一口咬下了好大一块啊,还没有嚼烂就囫囵的咽下去,祖上脖子挺起来,眼睛也直了。振振忙把破碗递过来,喝下一口水,祖上缓过气来。刚才吃的急,噎住了。一个鸡腿吃完,祖上有了力气,同时也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完整的烤鸡腿啊,寻常怎么会要得到呢,“振振,这个鸡腿从那里弄来的?”振振眉开眼笑说:“今天到极乐街闹吃喝的时候,有个铺子卖烧鸡,买的人多,掌柜的没注意,我就拿了个鸡腿,铺子里的伙计拿着棍子追咱,咱跑的快,伙计硬是没追上。气的跳脚骂大街呢。”
祖上一个巴掌过去,振振左脸瞬间肿了起来。“混蛋,咱只能要,不能偷,闹下这个毛病,恁还有脸回去见祖宗吗?”
振振害怕的缩到一边,摸着脸到“小哥,恁病了,俺心疼,想给恁买点好吃喝,又没钱。才偷的,俺。。俺可是一口都没吃。”眼泪就在眼眶里,祖上控制着没有掉下来。许久,祖上轻轻说“就这一次,下回可不敢在干这个了,愧对先人哩。”
进入十月,天气冷起来了,满树的叶子都落下来,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树叶随着风打在祖上搭的破架子上隆隆作响,冷风从的缝隙中钻进来,吹的兄弟俩瑟瑟发抖。“小哥,这东北咋这冷啊,不像咱河南老家,这不是要俺命吗?”祖上把披的麻袋片围在振振身上,“小哥,给俺了,恁咋弄?”,“没事,俺身子壮,没嘛哒。”。
天空飘起雪花,越来越大,雪里夹着冰凌,打在脸上婉如刀割般的痛。棚子外雪已经有两揸厚了,祖上二人抱在一起取暖,所有能用的东西都围在身上,感觉冷气进入了身体的每一部分,许久之后振振突然半睁开眼睛叨咕:“小哥,俺想俺娘了!,咱们回家吧!”“俺也是,熬过今晚,咱们回家。”振振不说话了。恍惚之间,祖上回到家里了,小小的土屋里点着油灯,好亮啊。娘端来一碗混汤面条,又在面条里浇上一大勺的辣椒,祖上和老爹端着碗,蹲在凳子上,吸溜吸溜大口吃着,汗顺着脖子流下来,祖上解开衣裳。“娘,还要一碗。”娘慈爱的看着祖上,无声的笑了。祖上眼皮越来越沉,娘的面孔逐渐模糊,最后变成了一团黄光,祖上睡着了。
盛京府志中记载,咸丰三年十月大雪,冻毙二千七百余人,咸埋于城南三里义庄。
第二天午后,雪停了。盛京城积雪一尺半,无家可归的人大部分冻死在街道两边,盛京府提督急调城外驻扎的镶黄旗两千兵勇入城清理。
马车在街道中间缓慢行走,不时停下来,兵勇把死人放上去。一下午八经街就拉出了5车,街道两边一些人把两只手团在袖子里看热闹。
街道最深处,一棵大树下搭的棚子已经被雪压塌,扒开后看见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看热闹的人聚集过来,有的老人看着心里难受,不停叨咕“可怜啊!可怜啊!”兵勇把两个孩子分开,一人抱头,一人抬脚,扔上马车,抬第二个的时候,抱头的老兵心细,发现孩子还有一丝的气息,马上让抱脚的兵丁把孩子放下,解开孩子衣服一摸,心口还有热气。“这孩子还能活,先不要动。”另外几个兵勇劝到:“是有一口气,放在大街上过会也活不了,还是装车吧,你老不忍心,咱们来抬。”两个兵丁抬起孩子,老兵急了“先把人放下。”老兵转过头对周围看热闹的抱了一个团揖,“爷们们,这个孩子还有救,哪位把他领回去,也是做了一件好事,养个小狗还会给你摇尾巴看门哩,何况是个大活人,救活了,不就是白捡一个儿子嘛!”
看热闹的人立即远远躲开,这个年头,谁家的余粮也不多啊。
老兵摇摇头,嘀咕一声“那就抬上车吧。”,马车走了几步,人群里站出一人,“还是留下吧,咱收着啦。”老兵竖起大拇哥“爷们,你这是做功德了!兄弟们,把孩子放下来。”收孩子的叫王现,五十多,旁边两个热心人帮着把孩子背到家。王现家就在这条街上,开着一间小小的山货店。店门开着,直接把孩子背进店铺后面堂屋,放到炕上。王现的媳妇听到动静,忙出来观看,问明白原委,媳妇急了“自己家干啥的你不知道吗?小生意能挣几个钱啊,养自己的儿子都费劲,你还领回一个小叫花子。赶紧送出去!”
同来的两个人为难的看着王现,王现平时还真怕老婆。东北人嘛,哪有不怕媳妇的。
但是今天当着外人,老王下不来台了,下不来台的老王硬气了一回:“咱这是做好事呢,不能让他白白冻死。你不管我管。我看看谁敢把他赶出去。”
老实的王现头一次发火,媳妇反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旁边人忙打圆场,“嫂子别生气,老王大哥不是做好事嘛,要不这样,先收着,咱们几个老街坊在凑点吃喝,等孩子能下地了,在让他走,你看行不行?”“那别让他在堂屋躺着。”
几个人把柴屋简单收拾一下,将孩子挪进去。王现安排铺子唯一的伙计老刘照管。
老刘还是有经验的,把孩子身上衣物拖得精光,从院子里拎来一筐雪,使劲的擦孩子全身,擦到全身有了血色,用棉被盖好,隔两个时辰在擦一遍,孩子呼吸恢复了正常。
年轻人恢复得快,第二天早起,老刘去看他时,孩子眼睛已经能睁开了。老刘盛了一碗小米粥,孩子一口气喝完,又沉沉睡去。
三天后,祖上能动了,掌柜撩门帘进来,祖上忙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掌柜面前,“掌柜的,谢谢你老救了俺一条命!”掌柜忙拉起祖上“不当事,不当事!”
“掌柜的,俺还有个兄弟,你知道他在哪吗?”,“死了,送到城外一起埋了。”祖上哭了,说好的一起回河南老家哩。
五天过去,祖上恢复的差不多了,老王不表态,老王媳妇不干了,直接告诉祖上,“你也好了,该走就走吧,咱小门小户养不起你啊!”祖上把院子的雪扫净,水缸装满水。进屋给老王两口磕了个响头,走了。
祖上一走,老王开始闹了情绪,天天唉声叹气,媳妇吩咐干点啥,老王只当没听见。媳妇也有点后悔,那个小叫花人还老实,赶他走,人家也没抱怨,走的时候还挑了满缸的水呢。老两口闹别扭,伙计老刘可都全看在眼里,趁掌柜出门的时候,老刘问:“嫂子,还生掌柜的气呢?”“嗯呐,你说领个大活人进门,事先一声招呼都不打,咱不是小气人,可是老王这事做的可不对。”“掌柜是实心眼,再说不是做好事吗?不管的话,那个孩子可就真的活不了了。”“那倒是。”老刘看掌柜媳妇没有生气,又道“那个孩子挺懂事,看着不是忘恩的人。”,“你这么说也对,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外面雪大,穿的破破烂烂的,没准还得冻死。”看到掌柜媳妇动了恻隐之心,老刘心里有数了。沉默一会“其实咱这铺面还就缺个人手,要不把他叫回来,给口饭吃,他还不死心踏地帮着咱们吗?”
老太太想了一下,“那也行,叫不叫他,咱是无所谓,关键是老头子老是闹哄,我是心痛老头呢。”“明白,嫂子本来就是菩萨心肠呢,得空了,我去街上找找,也许能找到呢?”掌柜媳妇倒是个急性子,忙说:“老刘,你干脆现在就去吧,天冷,在冻坏了孩子,不是还要老王破费嘛!”“得嘞,咱马上就去找。”
找到祖上的时候,祖上正和另外三个小乞丐一起烤麻雀呢,那场大雪也冻死了无数的麻雀,几个人在树下雪堆里居然翻出了三十四只来,马上就烤熟了,祖上被从后推了一下,回头一看是老刘,马上站起来“大叔!”,老刘拉起祖上“走,到那边,咱跟你说个事。”祖上看了一眼烤的麻雀,咽下口水,随着老刘走到三十步以外。“孩子,你没事了吧?”“大叔,俺好利索了。”,“别要饭了,跟咱回去吧。”,祖上愣了一下,讷讷的说:“大叔,俺。。。俺帮不了啥忙,还得消耗吃食。”“你就说,你想不想去吧?”老刘问道。“俺想去,就是怕拖累掌柜。”祖上低头答道。“别说了,跟咱走吧,掌柜媳妇亲口说的要你,到家了听话,好好干。”“嗯!”祖上颤抖的回答。
“收拾一下,咱这就走。”,“没啥东西,俺去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大步回到树下,祖上兴奋的拉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胳膊,刚想把好消息分享给大伙,突然发现烤麻雀全没有了,一只也没给他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去去,就回来。”
进了铺子,掌柜和他媳妇正坐在柜台外的方桌旁,掌柜的叼着旱烟袋,祖上恭敬的喊了句掌柜的,掌柜放下烟袋,“老刘不是跟你说了嘛,留下来吧,好好干,老刘,让他在你那屋里住吧。”老刘答应一声,刚要带祖上到后院,掌柜媳妇开口了“先别进去,这一身的臭味能行吗?你再看看这身穿的,烂成什么样子了!等着。”老太太返回正屋,工夫不大,抱出一身衣服,“这是振川前年的衣服,小了,给你吧”祖上忙双手接过来。老太太又叹口气,数出五个铜板交给老刘,“老刘,带他去前街浴池好好洗洗,在剃个头。呛毛呛翅的,俺可看不上。”,掌柜在一旁偷着乐,自己的媳妇自己知道,刀子嘴豆腐心哩。
浴池伙计说祖上身上泥太多,不让进,老刘费力半天口舌,又加了一个铜板。这才让两人进去。
洗了澡,剃过头,辫子盘起来。祖上变了一个人,眉清目秀,那里还是刚才的小叫花子。
换上新衣服,祖上又抱起那身破烂,“扔了吧,以后不要这个了。”“刘叔,俺想给刚才那几个兄弟。天冷,多穿一件管不少事呢。”“去吧,咱在这等你!”祖上飞快的跑了出去,老刘点上烟袋,暗自点了一下头,掌柜的没救错,孩子还真是个实诚人。
公鸡打第一遍鸣,祖上就爬起来,扫地,挑水,劈柴,擦柜台,整理货物。其他人起来的时候,祖上已是满头汗。老刘私下里嘱咐不要起的太早,多睡会。祖上憨憨一笑,第二天仍是如此。能吃饱饭了,还有地方住,祖上知足呢,多干点活也是应该的。
半年的时间,祖上融进了掌柜的家庭,周围店铺都背后嘀咕,白捡个能干的伙计,还不给工钱,好事都让老王占了。老王不愿意了:“当时你们各位可都是在旁边,都怕是累赘,都躲得远远的,谁伸手管他了,现在眼热了,早干嘛来着?!”
振川和祖上最玩的来,振川比祖上大两岁,十五了。从四岁开始,掌柜就把他送到附近的私塾,从《三字经》、《百家姓》开始,一直学到了四书五经。其他学生写的八股文已经很像回事了,振川的文章还是跟他本人一样温吞吞,一点章法都没有,背后先生提起振川就会一脸无奈,常常发狠道:“就是个榆木疙瘩,咱是教不了,让他另找高人吧。”,先生媳妇倒是不以为然:“人家给钱呢,也不白教。多傻的人才跟钱过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