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卡库·以多。北地人,非异族的北地人。像这种,算得上是懿朝人种的北地人,在那种地方也是不多见的。他和路戬,算得上是同类人。或许不对,路戬的身体当中,有一部分是属于月狼族的血脉的。卡库·以多出生在北地,长在北地。他和大多数北地人一样,是吃着牛羊奶、牛羊肉长大的。
他们那部分人,在北地的数量不是很多。他们基本上都是自给自足,当然从几十年前开始,也慢慢和懿朝方面交流、做生意。毕竟这些人也都算是懿朝人的同族,跟他们合作倒是会感觉亲切些。他们也常常为去往北地的懿朝人带路,作为他们和北地异族沟通的的桥梁。他们为双方的合作都是做出过很大贡献的。
所以,互利互惠的双方,对他们也十分感谢,对他们的帮助变得越来越多。他们虽然人数很少,但是却是十分重要的一群人。一般来说,只要他们当中的什么人没有遇上什么重大变故,丰衣足食地过上一辈子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过,卡库·以多,就是那种遇上了重大变故的人。
那一年,卡库·以多十岁。还只是一个小娃娃的年纪,便是失去了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在一次外出之时,遭遇了意外。他们遭遇了一伙儿强大的马贼,夫妻双双皆是丢了性命,而且死状极其难看。那残忍的景象令人发指!卡库·以多忘不了那自己的父母被从背后开刀剥皮的惨烈模样。
他的父母是被山上落草为寇的土匪所杀,抢了他们的钱财,还剥掉了他们的皮肉,就像是在示|威也是在警告。至于警告什么,无非不是禁止他们和懿朝人“过密接触”。
可怜的卡库·以多,前不久他的父母才刚刚给他过完他的十岁生日。这才几天的时间,他看见的,却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尸体了。而且,面目全非。连背上的脊柱都光秃秃地清晰可见。
他的父母亲都惨死在土匪的刀下,当时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拯救他们。是了,这些人都不过是能做做一些向导、运输之类的工作,他们能够有什么能力去和人家手握刀剑的土匪叫板?他们不过只是一群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被遗弃的人罢了。
卡库·以多没有其他的亲人了。他的父母就是他最亲最后的亲人了。他们族,本身就是在懿朝和北地异族常年的摩擦当中逐渐消耗即将殆尽的一个悲催民族。这样的命运,只不过是诸多同类当中的一种罢了。若说真的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父母确实是死得有够惨的,这般惨状,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只是,卡库·以多也是不得不自己来亲手为自己的父母缝合好他们尸体上的伤疤。当时正值寒冬,天气很冷。尸体被保存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腐烂。这对卡库·以多来说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他不用忍受着令人作呕的尸臭,来做这种一个十岁孩子本不应该这样做的事情。
在几天之后,终于将父母安葬好了,卡库以多总算是能够歇会儿了。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族人来帮他的忙。当然,卡库·以多不怪他们。他知道,他们能够将自己父母的尸体带回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毕竟自己这种十岁多一点的小男孩儿,没了父母就是草原上没了母狼的小狼崽,不会有人管的。能够活下来,就算是自己的造化吧!若是运气不好,便被一些人贩子弄去卖了。当然,现在不会出现什么吃人的带恶人,毕竟也不是很好吃,又不是闹饥荒吃那玩意儿干嘛?吃多了还容易感染朊病毒。不过被捉去当个小奴隶应该是没跑了。据说北地总有那么些人,喜欢抓一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卖给一些他族之人。勿吉和懿朝的贵族是最喜欢买卖这些孩子的。他们很多都会将他们这些孤儿好好养着,品相好的,能成为个娈童或者通房丫头什么的,品相不好的,干起活来也是要比寻常奴仆强好几倍。
卡库·以多没有父母的庇佑,他的命运就只能被别人主宰,自己无法决定——毕竟他父母的生命都不能由自己主宰,何况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儿?
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孤儿。
卡库·以多脑子不是很活泛,用路戬的话来说,他的脑子就是个时不时抽风的玩意儿,而且还不受控制。有时候这个人会显得很聪明,但是有时候就是在做一些违背常人思维的事。基本上很难判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对于路戬来说,他在北地最不能够理解的东西就是卡库·以多的脑子。这个人的脑回路和别人的是真的不一样,他做事,有时候你真的从中找不出一点逻辑。所以,卡库·以多,是北地最难以捉摸的一个人,基本上很难让人能够理解她的行事方式。
在这一点上,路戬自从知道了他的经历之后,也是从和他对立、敌对,渐渐对他产生了一些同情。确实,卡库·以多,确实是一个很值得同情的人。不过,经历过那样的遭遇,他依然还是能够站起来,然后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在北地有着不小的名气的人。还是十分让人敬佩和称赞的。
不过当初的卡库·以多,也算是运气极好吧!毕竟他在遭受了那样的悲剧之后,已经是快接近崩溃了。毕竟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在那样的是个年龄,本应该是在父母的庇护下安安心心地成长起来。却不想失去了他的靠山。
在他们那样的民族,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只会让他自生自灭,不会有人会大发同情心去拯救他。与其说他们是见死不救,没有一点同情心,不如说,他们对这种情况已经是司空见惯,所谓的那点善良的同情心,恐怕也早已经变得麻木了。
冷漠,自私,以及甚至是说无情,这些东西并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而是环境如此,形势所迫。他们是北地很尴尬的一群人。很多时候,并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等待他们的,只有被选择的命运。
父母死后,卡库·以多家中剩余的粮食并不多,父母留下来的钱财也并不能让他能够安稳地度过冬季。卡库·以多只是本着能够多活一天便是一天的心态这样苟活着。他想的也很简单,首先,他是绝对不想被拉去当奴隶的。奴隶的下场,十有八九都是十分凄惨,生不如死的。这种道理,就算是他这样的一个十岁的孩子都懂得无比的透彻。
他只能慢慢地等待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死亡,那么,如果到了食物穷尽的那一天,那就在父母的坟前,让自己受饥寒而死吧!这样,至少族人在发现了自己之后,能够不用费什么手脚,就地埋在自己父母的身边,让他们一家三口在阴间团聚。
只是,卡库·以多没有想到的是:一,是自己到最后并没有死。二,是在他“等死”的这段期间,他的一些东西产生了十分大的变化。
人,是无法揣测,也无法预测的。尤其是人心,它很容易失控,很容易变得没有限制。所以它的变化也是十分的千奇百怪。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性,会在经过一些外力之后变成什么样子。人心就像是一块橡皮泥,在一些作用力的摧残下,它的形状会变得极其怪诞且诡异。
那段时间,那段等死的时间,无疑是卡库·以多人生当中最为黑暗的时期。他知道自己一定会饿死,就在不远的将来。他甚至已经是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准备和自己的父母死在一起。他总归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很多东西,根本就不是他能够承受的,没有希望的阴暗房间,只有他一个人瑟缩在角落之中,他不知道白天黑夜,也不知道自己何时醒来,何时睡去,甚至到后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睡觉,自己该不该吃饭。
在不断忍受绝望当中,去迎来必然的灭亡。无疑,对他杀伤力最大的,根本不是寒冷和饥饿,而是看不到希望,只能够看得到绝望的未来。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消沉、崩溃。
他甚至有时候会产生幻觉,觉得被抓去当奴隶或者也会是一个非常好的人生。但是,终归还是制止了这种想法。
就这样,一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了将近十天的孩子,一个年龄仅仅只有十岁的孩子,他迎来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食物在昨天就已经断了,他忍受了一天的饥饿了。至于选择今天,是因为今天的雪够大,天儿够冷,这样自己兴许能够死得更快一点。早一点结束自己的痛苦,便是早一点能够和父母团聚。
很奇怪的是,当卡库·以多走出了小黑屋子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整个人变得轻松了起来。这是为何?明明自己即将迎来了死亡,但是自己走到了这冰天雪地之中,心中居然是一阵无比的畅快!那是何等的一种快乐?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感觉整个人都从悲伤、痛苦、以及绝望之中走了出来。看着茫茫的大学,看着这银装素裹的山野,看着广阔无垠的天地……
卡库·以多想,这是何等的美丽,这是何等的壮丽,这是何等的令人赞叹和折服!这是何等的让人心生澎湃,让人充满力量和希望!那一刻,卡库·以多觉得,生命是多么的美好,生命是多么的美丽。生而为人,能够观这天地之中的一切,是多么的豪迈和值得!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对自己害怕了这么久的冰天雪地产生这样的感觉?这不是他们北地人的宿敌吗?这不是他们北地人一直都在对抗、畏惧甚至是臣服的东西吗?这不是带走他们无数北地人生命的东西吗?
这,不是即将带给自己死亡的东西吗?
……
……
那一天,忍受了一天饥饿的卡库以多,准备迎接死亡的卡库·以多,畏惧外面世界的卡库·以多。
看呆了。
他看呆了。
他看着这些雪,看呆了。
他看着这些要人命的大雪,这些让他畏惧,将他生生逼在屋内的大雪,居然让他看呆了。
他从未感觉到,这雪,居然是这么的美好。这些雪花居然是这般的漂亮。这些雪景居然是这般的壮丽!
他是北地人,从小便是被教育要畏惧北地的寒冬,畏惧北地的寒雪。因为他们能够随时取走一个人的性命,不留下任何伤痕。那是北地的白色死神,是北地一切动物的绝对天地。
不过今天,卡库·以多觉得自己的父母错了,他觉得自己也错了。父母从来只告诉他寒冷和飞雪的肃杀与恐怖,却从未告诉他他们竟然还能够美丽成这般模样。他也错了。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平等地、不带着任何恐惧地去看北地的雪。对北地的雪,他心中只有恐惧和敬畏。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傻,真的好蠢。为什么要在那小黑屋子里面呆这么久?那种没有希望没有生气的屋子,怎么可能有这般雪景一样的壮美!这般纯净!这般令人心旷神怡!
卡库·以多没有在自己父母的坟前等死,他只是走,只是不断地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值得他追寻,或者这整个雪地都值得他追寻;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脚步,或者整个雪地都会阻挡他的脚步。
那一刻,他感受不到饥饿,感受不到寒冷,感受不到绝望。他觉得,自己应该将那些天荒废在小黑屋子里的时间补回来。他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果到底会如何,他只知道,自己至少在这一刻,已经得到了一种最好的慰藉。
白白的,柔柔的,冷冷的雪,居然将卡库·以多的内心装点地多姿多彩,并且十分温暖。
那般绝美的景色,真如同《沁园春·雪》当中描写的那般: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