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
仇恨
海灯死前的痛苦在胸口不断发凉,窒息,痉挛,那把看不见的刀在心脏内不停翻搅。于荧被心脏的剧痛惊醒。
做完寄生虫手术已经快半个月了,于荧头上依然打着网纱,她想起了一切,也认出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红山的兽医院。江宁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旁边,和衣而睡。
她冷汗涔涔侧过身,很想摸一摸这个男人的脸,但她刚伸出手,胸口上的军刀就开始拧转,疼得她差点喊出声。江宁是无机物,虽然自然界遍地都是他们的存在,可在城魂世界中,石族比有机物脆弱固执得多,更缺乏创造性。旁人孤立他,质疑他,而他始终默默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
于荧本来还想多忍一会儿,可是太痛了,她闭上眼,把额头上用来降温的毛巾塞进嘴里,狠狠咬着牙,防止嗓子发出声音。以后她就要告别一切,每天咬着毛巾生活了。
趁夜色正浓,江宁睡得正沉,于荧颤抖着轻手轻脚下了地,设上了城封,瞬间消失在房间,不一会儿病房门悄无声息自动开了,又缓缓关上。
于荧咬着毛巾,一步一停顿,从路上折了一根粗壮的竹子当拐杖。她跌跌撞撞扑向兽医院门口的简易指示地图,看清目的地大致方向,就拄着竹子往山顶的护林员小屋走去。
正在炉上坐水喝的环卫工婆婆看到房门大开,却并没有什么人进来,表情十分困惑,步履蹒跚起身关上了门。终于见到想见的人,于荧忍不住胸口撕心裂肺的疼,摔倒在地上,她的城封也随即碎裂,散在空气中腾起一片透明的星海。
环卫工婆婆佝偻着腰,对来人感到十分意外。她拿短胡萝卜似的枯手擦擦不受控的口水,沧桑的声音饱含着久别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悦:“季雪只让我见你一面,没想到你醒来找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我这条命运气不好,但着实硬了些。”于荧把毛巾吐掉,攥进手里,心脏疼得她冷汗直流,全身控制不住哆嗦:“我想起我就是海灯了。你是我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我永生难忘。”
“你让少司命恢复了记忆?”蓝风轻的脸上沟壑纵横,已经完全看不出之前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模样。
于荧挣扎地坐起身,蜷缩地靠在门口的柜子旁。她双唇惨白,疼得说话都在颤抖:“我宁愿清醒着痛苦,也不愿意活得稀里糊涂。”
“那你除了痛苦,还得到什么?”看着于荧快被痛苦折磨成沸水里的虾米,蓝风轻无奈。
“你有过后悔的时候吗?”于荧擦了擦被汗浸透的脸,没有正面回答,痛得直抽气:“尤其是当你意识到,屠戮这片大陆时,杀死的第一个人是我。”
蓝风轻扶着桌子颤巍巍坐下,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永生被家族诅咒反噬时的惊恐还历历在目。当时的她不可置信地把死者翻过来,发现是鱼茔长大后的模样,整个人瞬间崩溃,又哭又笑。
“你知道吗,我想都没想过,跨越无数个文明更叠,我还能见到我的爸妈。”于荧瘫在地上,汗水打湿了衣衫:“你以为全都是陌生人的这个丑陋世界里,说不定就有投生后的家人。”她之前一直纳闷江宁的父母明知道自己不是海灯,为什么始终把她当成亲女儿对待,如今真相大白,她既庆幸江宁费尽心机把她带到家里,又遗憾没能及时喊二老一声爹娘。蓝风轻失去了永生,整个人老态龙钟低垂着头,透明的液体慢慢从脸上划下,于荧以为那是口水,但蓝风轻擦了擦眼睛。
于荧的道理蓝风轻怎能不知道,在石城茍活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能想起父母那双充满仇恨的眼。自己第一次屠杀大陆文明,便杀了自己转世的父母,尽管他们是出于对侵略者的愤怒,主动伤害的她,那时的她没有受到诅咒的反噬。“你是海灯的时候,是有鱼茔的记忆对吗?”她没有回答于荧,而是想到一个奇怪的角度:“所以我们在斗兽场格斗的时候,你劝我不要找人类复仇。”
看她想通了,于荧苍白到毫无血色的嘴唇止不住的发抖:“是。”
“那你如何知道,杀了海灯,也能唤醒家族诅咒反噬我?”感觉到口水又要流出,蓝风轻无所谓地拿袖子轻轻擦去。
“我承认,去为叶箫挡刀的时候,我有赌的成分。”于荧微微擡头,一串汗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汇聚成一条小溪,蛇窜进她湿透的领口。她的头发也开始滴水,就像刚从桑拿房出来一样,她调整好坐姿,酸涩的双腿开始发麻:“我赌你杀了海灯诅咒还是有效的……”
“你确实赢了,这是我的最后一世,不会再有来生了。”蓝风轻突然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笑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被他护着,藏着,生怕被人类的欲望生吞活剥。”听到蓝风轻说羡慕自己被修泽带在身边,于荧笑得差点呛到:“你是指戴着狗链被栓在床脚,出门只为要挟你替人类卖命,不许见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偶尔看他和女伴在床上现场直播?你别高看他,他只爱他自己。”
见蓝风轻没话可说,于荧突然颤抖着向她双膝跪地,而原来的地方已经洇出一片水渍。于荧强撑着剧痛的身体,擡起头对着眼前的族长小心翼翼央求道:“我现在有舍不得的事,还有放不下的人,绝不是为了逃避……”
“忍不住你就去跳楼,去自焚,去磕毒药。”仿佛猜到于荧想做什么,蓝风轻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你知道的,我办不到……”于荧曾尝试了无数种自杀的方法,都不能如愿,她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可以决定族人生死的族长手里。蓝风轻反应这么大,兴许她早不想再过手心染血的生活。于荧只好转变思路,她强忍着军刀在心脏里翻搅的痛苦,颤抖着抚摸蓝风轻沾满尘土的工作鞋:“那你把诅咒给我,我帮你承担反噬,换你自由……”
看到于荧被痛苦折磨的样子,蓝风轻十分感同身受。她们曾在修泽手中以标本的身份参与过相同的实验,她怎能不理解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崩溃。“你有时候比我还残忍,你对自己比对别人还残忍。”说完,蓝风轻擡腿,把脚从于荧手里挪开。于荧失去支撑趴倒在地,脸上蹭了一层灰:“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蓝蓝,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蠢得让人恼火。”蓝风轻摇摇头,一串口水又从嘴里沽涌而出,她轻咳一声,用纸巾擦去脸上的尴尬。
“用我的自由,换你的自由,值得。”于荧捂着胸口重新跪好,衣服已经湿到可以拧出水。
“值个屁。海灯死了,就算我没有屠城,石城照样被别的岛魂侵略屠杀。”蓝风轻不赞同地骂出一句脏话,她站起来,气得双手都在颤抖:“死在我手里,什么叶箫,什么家人,都不会有任何痛苦。而你那么做,活着的人永远都记着历史的痛苦,真的值得吗?”
“但你是司战城魂,被你杀过的所有人,都会如同我现在这般。”于荧松开捂着心脏的手,蓝风轻用来刺杀海灯的军刀赫然出现,发出诡异的蓝光。于荧继续说:“不论在负物质世界,还是重新投生后,杀死它的武器永远刻在灵魂里,成为躯壳潜在的先天性疾病。”
看着于荧胸前的刀,蓝风轻彻底哑口无言,她之前屠城用的皆是修泽给的弹药,仇恨促使她从不好奇被屠戮的生命何去何从。或许曾有城魂告诉她这些灵魂只能投生正物质世界的细胞或分子,可她那时不关心,也不在意,只是觉得这样对待人类,能让她感到自己在为蓝鲸家族的死洗刷仇恨。可现在看来,她一切都想错了,而她唯一一次改换口味,用刀捅杀的人类海灯,居然成为了救赎她罪孽的钥匙。
“这片大陆虽然痴迷过毒品,但不至于罪无可恕,非得斩草除根。如今的它对毒品交易的严厉打击,和自身的强大实力就是最好的证明。”于荧的声音颤抖,却很坚毅:“我们都是死过无数次的人,灵魂脆弱归脆弱,罪恶归罪恶。死掉一个海灯,换你仍然拥有被这片大陆尊重的机会,不亏。”
“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杀了你,结束你的痛苦吗?”蓝风轻冷笑:“我实话告诉你,红山是蓝鲸,也就是我丈夫的坟茔,也是我的坟茔,我们是这里的山神也是守墓人,这里就是我的家。就算你是石城的城魂,你也没有资格逼我做出选择。”
胸前的军刀还在灵魂里翻搅,于荧疼得只听清了前面的内容,她总觉得蓝风轻说的不是真实想法:“蓝鲸被大司命困在红山的负物质世界完成未知的使命,他看不见你,你也看不到他。你守着这坟茔,当真没有别的目的吗?”
蓝风轻张口结舌,没想到于荧疼得睁不开眼,思路却依然清晰,她把嘴里的口水往地上一吐,叹口气:“你知不知道,永生,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知不知道,蓝鲸家族现在只有你我存活于世。你知不知道,只要我还在,人类就会对你忌惮一分,你就有机会平安一分。”听到族长的话,于荧这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蓝风轻尽管风烛残年,心里却还惦记着守护自己的子民,哪怕这所谓的子民已经仅剩于荧一个人。
“我现在这幅德行,估计以后都要这么着,可能哪天就被人趁虚而入杀掉或者忍不住自戕了,需要这忌惮做什么?”又是一阵绞痛,于荧坐不住,索性瘫倒在地,继续蜷缩着发抖。
蓝风轻沉默良久,实在看不下去,伸出一双干枯萝卜似的手把于荧从地上扶起:“你当真,不后悔?”
“这蚀骨的疼,不能白受吧。”于荧眼里腾起一股充满狠劲的光芒,仿佛要和这狗屁命运做一笔占了大便宜的买卖。
蓝风轻慢慢把疼得发抖的于荧扶到床上坐下,她心脏中心的军刀发着暗蓝色的荧光——正是蓝风轻当时从背后刺入海灯身体的那把。她心疼地看着于荧,握住这异时空的刀柄,于荧顿时感觉心脏快要扯开一般,灵魂也仿佛要从躯壳里生剥。
于荧意识昏沉,嘴里轻轻哆嗦出“谢谢”二字,随即把手里的毛巾卷重新塞回嘴里,闭上了眼。蓝风轻将刀慢慢向后拔去,于荧脸上瞬间青筋暴起,裤子哧啦一声被自己抓出五个洞。感觉怀里的人即将昏迷,蓝风轻掐了掐于荧的腰:“忍着别睡,拔完之前昏过去,醒来还得重新拔。我只有一次机会,你别人前威风,人后懦弱。”于荧突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族长,这东西还能拔出来?!
突然被于荧灼热的眼神震颤,蓝风轻有所动容:“你赌赢了。”话毕,她右手暗聚了力量,红色的荧光如同绽放的花朵慢慢钻进于荧破裂的灵魂中。族长之咒在进入于荧灵魂后变成密密麻麻的双螺旋,深深刻在于荧每一组基因。于荧咬着毛巾,颤抖不止,眼神开始涣散,身体不自觉靠在蓝风轻怀里。蓝风轻刚要开始机械地传递族长之咒,被于荧这么一靠,瞬间犹豫起来。
“你个赌徒,大陆清剿赌博的时候怎么没把你也扫除了。”蓝风轻宠溺地敲敲于荧的额头,随即手里捏了个花形,开始诵读咒语:“蓝鲸家族族长蓝风轻,现将族长之位,传位于家族遗孤蓝蓝,愿……受位之鲸永不可伤害家人……”
其实诅咒只有这么一句,但是蓝风轻不甘心自己只能成为历史洪流中亘古不变的东西。于荧还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挣扎,她不知道做了变动诅咒是否还能正常运行,也不知道做了改变是否会对自己造成更严重的反噬,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不断在遵循旧制和做出改变之间来回拉扯。等蓝风轻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做补充,诅咒已经慢慢在于荧体内生效。
“除非,家人伤害你……”蓝风轻梦呓一般道。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仿佛专门说给别人听:“永不可协助人类参与战争……”说完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在于荧的耳边呢喃:“除非,你是自愿的。”
说完,蓝风轻握紧军刀,猛地将它从于荧体内拔出。于荧昏迷前,深深看了一眼对她微笑的族长,然后便失去了所有知觉,瘫在她柔软的怀里。
来自海灯时空的长刀离开于荧的灵魂,便化成蓝色的齑粉,慢慢消失在石城温暖湿润的空气中。红色的诅咒还不断在蓝蓝身体里流窜爬行,族长的命令将在于荧的每一个细胞里进行宣告,直到这密密麻麻的红色铭文和她全身的血液器官骨骼等单位合二为一。见族长之位已经禅让完毕,蓝风轻略自豪地撑起佝偻的身体,把失去意识的蓝蓝放在床上,细心地给她盖好被子。蓝蓝是她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家人,也是她最珍贵也是最后一件遗物。
走出宿舍,蓝风轻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天光快亮了,她穿戴整齐,拿过扫把,仔仔细细将山林里的所有道路都清扫过,连石头缝隙里的枯叶都被亲手捡起,丢进堆砌在树根的落叶堆,期待来年化作春泥更护花。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诅咒,蓝风轻身形逐渐变得透明。她拿着扫把默默地从山顶,扫到了山脚,最后在浓浓的晨雾中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把保经岁月磋磨的扫把依靠着秋桐,静静等待着一天中最早来的一批游客。
浓雾四起的负物质世界中,于荧抱歉地扑进蓝风轻怀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没有诅咒,灵魂就会消散……”
“这东西的性质只有族长知道,不怪你。”蓝风轻的身体如云似雾,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她戳戳于荧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强调:“你给我把命用好,别动不动想死浪费我的牺牲。”
“谢谢你……”于荧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紧紧攥着蓝风轻毫无重量与形状的手,不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