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野孩子(一)
夏末秋初,艳阳高照。
村口,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在水沟边玩耍,说是水沟,因为一夏天的炙烤,已经变成黄泥汤子。他们正光着膀子玩泥巴,东北俗称这个游戏叫“摔泥炮”,就是每人把手中的泥巴捏成碗状,使劲往地上摔,之后会发出“啪”的一声,泥碗上会崩出一个窟窿,而谁的窟窿眼儿大,谁就赢了。
输的人,要把自己的泥巴补给对方,自己再找泥巴补上。
前俩个孩子,摔出泥炮发出清脆的声响,看着自己泥碗上的窟窿,得意的笑起来,然后,一起盯着另外一个孩子。而这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很不服气,嘴里念念有词,郑重拿起自己的大泥碗,用力摔了下去,只听“扑哧”一声,整个泥碗摔成一张散落的大饼。
三个人都睁大眼睛,感到莫名其妙,其中一个孩子好奇的凑近查看。
啊呀!怎么这么臭?
何平,你把什么和到泥里啦?大鬼你快看看。
叫大鬼的孩子,也探头看一眼青黄参杂的“大饼”,捂着鼻子道:“好像是猪屎”。然后气呼呼踢了叫何平的孩子一脚道:“小傻逼,泥和屎你分不清啊,你是不是故意的”?
失败的何平瞪着大眼珠子,傻愣愣看着表哥大鬼,不承认也不狡辩,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叫大鬼的孩子,可能是与这傻货表弟羞与为伍,便对另一个孩子道:“小军,我们赶紧到西大坑洗澡去”。
两个人往西大坑走,后面猪屎和泥巴不分的何平跟在后面,可能也知道自己臭,便不敢跟的太近,边走边把手上的猪屎泥巴往路上甩,还忍不住把手伸到鼻子上闻一闻,并咧嘴笑笑。
历井村,隶属呼兰县康金镇,是东北一个不起眼的村子,人口一百多家,世代以务农为主,外出闯荡为辅。呼兰县除了作家萧红之外,就算大葱有点儿名气了,因为在黑龙江省内有这样的说法:呼兰的葱,阿城的蒜,双城的姑娘不用看。
何秀芬下火车以后,幸好有路过的马车捎了一段儿,否则这天气,十二里路能走死人,即使这样,也仍然是口干舌燥,脑门冒汗。
自从上次回娘家,从春节到现在一晃半年了。快到村口,她用手理了理新烫的头发,再整理一下半截袖衬衫。这次是趁着放暑假,回老家把儿子任之初领回哈尔滨,准备上四年级。这几年因为两口子工作忙,加上还有一个小女儿照顾,只能把儿子扔到娘家上学。但孩子大了,一直扔到农村会影响未来的前途,经过同丈夫合计,便托丈夫的姐夫曲君栋,把儿子办到单位附近的公园小学上学。
大半年没见儿子,没见父母,心里虽然惆怅,但还是满开心的。平时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有时间回来,但这次事情有些急。想着父母的身体,担心儿子的学习成绩,估计个子又长高了吧。
想着想着,看到迎面走来三个小嘎儿,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光着小膀子,趿拉个凉鞋,脸上的泥巴左一道右一道儿。心想:这谁家的野孩子?农村孩子和城里的孩子,真的是天差地别。
刚要走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道:“妈”?何秀芬心里咯噔一下,侧头看着那个高一点儿的小嘎儿,疑惑道:“大鬼”?
看到满脸泥道子的儿子,整个一东北印第安人。
走近再细看,便气不打一处来,揪住大鬼耳朵道:“看你造的,也不嫌丢人,还想到哪儿野去”!旁边的何平告状道:“二姑,他们俩要去西大坑洗澡”,说完躲到一边儿,好像他不去似的。何秀芬一听气炸了肺,对儿子说道:“告诉你别去西大坑,你都当成了耳旁风,你也不怕淹死”,又用力拧了拧大鬼耳朵,再看看自己两个“印第安侄子”,上去一人一脚,然后,把三个人一起押回家。
大鬼见到妈自然开心,也不在乎疼的龇牙咧嘴,盯着妈妈手里的网兜问道:“妈,这里有啥好吃的啊”?何秀芬气的一乐,正想骂儿子“狗改不了吃屎”,怕连累到自己,便松开了揪耳朵的手道:“就知道吃,看看你天天的鬼样子,还咋回哈尔滨”。然后,看看眼巴巴的三个淘气包,命令他们回家洗手再说。
看到房前那棵高高耸立的杨树,小时候自己也曾爬上爬下,被母亲骂成假小子。再看着自己儿子造的那样,心里顿时不是个滋味,孩子这样父母才是最大的错,眼神儿便不知不觉温柔起来。
走进院子,一只小黄狗汪汪的叫着,被大鬼上去一脚踢老实了,四只嘎嘎叫的大白鹅,在大鬼的威严下,也晃悠肥硕的身体躲开这个小瘟神。
弟弟长春听到动静,赶紧跑出来,看到自己的二姐回家了,便接过她手里的网兜,大鬼赶紧过去帮忙,结果被老舅拽到洗脸盆那里,勒令洗脸洗手,何平和何军也装模作样的开始舀水,眼睛却也一直盯着网兜。
何秀芬见到老妈正坐在炕上抽着烟袋锅,便脱鞋上炕,坐在母亲身边。然后,让小老弟长春倒一杯凉水。喝一口凉水后,从包里拿出一盒田七牌香烟递给老太太道:“妈,烟袋锅太呛,你尝尝这个卷烟”,老太太表示抽不习惯,便把烟推了过去。何秀芬自己抽出一根儿烟点上,便同老太太唠起嗑来,问老爹何信去哪儿了,得知去了大队,便埋怨老头这么大岁数还瞎操心。老太太问她咋来了?平时的都是过年过节才回来,她便把任之初接回去上学的情况说了一下。
大鬼迅速洗完,进屋来到炕边儿,见妈妈拿过网兜,从里面拿出两包点心和一袋沙果,何平和小军也进屋了,便分给每个人一块桃酥,两个沙果。然后,把袋子放到大鬼姥姥的后面,说道:“这些都是你姥爷姥姥的”。
大鬼见老舅出去了,估计是通知亲属,告诉他们二姐回屯了。在直系亲属中,屯子里除了老舅,还有大舅和大姨也在这里。大鬼心里嘀咕,大姨家的平子和二小如果来就糟了,好吃的估计又被分走一份。
他转动眼珠,也不嫌热的挤到姥姥身边,装出亲昵的样子,而一只手偷偷的伸向姥姥背后的网兜,正要得逞之际,却听到有人高喊自己的大名:“任之初”,见妈妈一副火眼睛睛看着自己。大鬼咧咧嘴干笑几下,妈妈继续道:“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马上要回哈尔滨了”。
姥姥摸着大鬼的脑袋笑道:“外甥姥儿家的狗,吃完他就走”。
大鬼一咕噜下地,说道:“我不是狗,以后要接姥姥去哈尔滨享福去”。见大外孙挺有孝心,姥姥似乎被感动,转身抓住网兜,却被女儿制止道:“妈,别惯着他”,便赶紧把三个小嘎撵出去玩儿。
出门的时候,看见大舅和大姨来了,后面还跟着天生一副羊毛卷儿的二小和二丫。大鬼心想坏了,但也实在没办法,便用哀怨的眼神,目送他们进屋。二小和自己差不多大,自己今年11岁,快到12岁了,而何平和小军比要小一些。
来到院子,不一会儿,桃酥和沙果就被三个人造完了。
看见从门外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老徐家的几个表姨,都是妈妈小时候的姐妹,她们一进到屋里,就传出大碴子味儿的欢声笑语。这时,二小和二丫从屋里出来,手上果然拿着桃酥和沙果。二丫好像怕别人抢似的,小嘴赶紧不停的吃,另一只手还背到后面;而二小更快,不知啥时候,手里只剩一个沙果了。
大鬼围着二小转圈儿,一下把二小弄懵了,便问道:“你嘎哈呀”?大鬼问道:“好吃吗”?在得到好吃的答案后,大鬼表示这是我妈买的,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一下我啊?二小赶紧把最后一个沙果放进嘴里,边吃边呜呜道:“是我二姨给我的,再说我家黄瓜也被你祸祸了”。
“那是我妈”。
“是我二姨。
“那是我妈”!
在两个人的拉锯战下,二小败下阵来。没办法道:“我知道老张家的瓜地在哪儿,你敢去吗”?大鬼一听来了精神,拍拍胸脯,表示还有大爷不敢去的地方吗?何平和何军一听瓜地,眼睛里冒出小星星,回味起香瓜的味道,似乎要流出了哈喇子。也赶紧凑热闹问道:“在哪,在哪”?
馋虫被勾起来,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把二丫撵回屋里,四个小脑瓜凑到一起开始密谋。因为白天太显眼儿,便决定晚饭后再去,并且,在二小的建议下,几个人准备了镰刀和麻袋,还跑到园子里扯了些绿草和绿叶子,每人做了一顶绿帽子。
为了隐蔽行事,他们来到二小家,把这些装备偷偷的放进了下屋。离晚饭还早,闲着没事儿,四个人便打算先到瓜地的附近观察一下。大鬼跑到二小家的园子里,揪掉几根小黄瓜分给他们。二小也高兴这样,因为他爸就在屋里,如果他下园子里揪黄瓜,他爸肯定一嗓子给骂回去。但大鬼却被他爸这个大姨夫惯着,虽然他爸有时骂大鬼一口一个“街溜子”。
从房后出去,便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
几个人沿着一条土路往前走,路过玉米地的时候,二小叫住大家,来到旁边的草颗子,拨开青草,看见一颗弯弯曲曲的秧子,嫩嫩的绿叶下,结满了小小的黑幽幽,那种像葡萄的颜色,但小的像葡萄孙子似的“水果”。大鬼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整根拔掉,但被二小制止了,放在地里明年还会长出来。
四个人三下五除二,黑幽幽只剩下光秃秃的秧子,有人绿叶和黑幽幽一把抓。赶紧把黑幽幽往嘴里塞,结果,每个人手上都留下了一块块的紫色,这东西太小了,虽然很甜,但吃着不过瘾,只能无穷回味了。几个人在四周又逡巡了一遍,再没有新的发现,便沿着土路向瓜地进发。
走着走着,在旁边的高粱地里扑棱棱飞出一群麻雀,大鬼捡起地上的土坷垃向鸟群打去,鸟群远去,土坷垃在地上翻滚。小军说道:“带弹弓就好了”,但弹弓好像也不太好打。大鬼便问二小:“你家房檐上还有鸟窝吗”?二小翻白眼儿道:“我家房檐上的鸟窝早被你捅没了”,大鬼摸摸脑门无可奈何。二小继续道:“不过我家邻居好像有鸟窝”,三个人一听,眼里放出贼光,似乎闻到了炉子上飘出的香味儿。二小说完有些后悔,但一想,大鬼马上要回哈尔滨了,就硬着头皮答应晚上带他们去。
金黄的麦地,麦浪滚滚,风让它咋滚就咋滚;高粱在风中点头哈腰,像一个乐天派的主人,欢迎一起靠近的客人;玉米的胡子,有些熟成咖啡色,而绿色的外衣仍紧紧包裹日渐苍老的孩子。
乡村的童年,周边充满诗意,而他们却是美好的祸害。
路过玉米地,不时“呵哈”的来几个扫堂腿,从路边麦田蹦出几只蚂蚱,被大鬼上去踩死一个,然后,拿在手里把两条腿拔掉,扔回麦田;何平见状也追着一只蚂蚱,虽然摔了一个狗吃屎,但也没不白吃,手里拿着蚂蚱,把摔跤的怒火都发泄到了它身上。而他们认为爱唱歌的蝈蝈是正宗,蚂蚱就是杂种。
二小拽住大家,前面就是老张家的瓜地了,几个人隐蔽身形,好像要去炸鬼子炮楼一样。离瓜地还有一段距离,便躲进旁边的玉米地小心往前走,快出玉米地的时候,看见一个青年在窝棚边上抽烟,眼神不时的向这边飘过来。
几个人也不敢露头,在玉米地里闷着,一会儿汗珠子就噼里啪啦掉下来,同时,感觉全身刺挠。观察一会儿,没看到其他情况,而痒的实在受不了,大鬼便示意大家撤退。反正已经踩完点儿,等晚上凉快了再行动。
回到二小家,四个人在院子脱光,赶紧用凉水洗洗。二小的哥哥平子,翻墙过来问道:“你们又跑哪儿嘚瑟去了”?四个人把嘴闭的死死的,见弟弟们的死德行,懒得再问,便拿着水瓢给他们浇浇。然后,一翻墙不知道去哪儿了。大鬼心想,没事总翻墙,当你会武功吗?
二小的大姐拿毛巾过来,四个人还挺知道羞耻的捂住,喊大姐快点走开。大姐雅丽见状,笑着把毛巾甩给二小,还往何平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然后,进屋开始做饭。大鬼哈哈笑道:“何平,你是不是屎被打出来了”?何平立马转身看,却怎么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