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开始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泥泞的山路上,咯吱咯吱的响声穿过一团团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向秦家庄靠拢。孟琅靠在车厢上,睁眼望着千篇一律的树枝从车窗边刮过,不断发出沙沙声响,同马车的嘎吱声此起彼伏。
但愿他没有来晚。尽管有阎罗守在那个孩子旁边,可他还是怕出什么意外。他问过马车夫,大约中午,他们就能到秦家庄了。
随着离秦家庄越来越近,孟琅忽然开始好奇起阿块的模样,他转世后是什么样呢?会是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吗?会是那种一看就很有福气的孩子吗?
他不知道。五十年过去了。对于神仙,五十年不过一刹,可对于他这个凡人,五十年已经是一辈子了。
孟琅闭上眼,思绪再次飘回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梦。那是一切的开始。他、百川真人、孟婆、阎罗和流星子确立了一个诛杀宏元的、天衣无缝的计划,而在这个计划里,阿块必须活下来。
阿块是最有可能杀死宏元的人。他是天灵根,他先天道德圆满,以至于宏元不得不让他不断地杀人去延缓他成仙的时间,甚至让他犯下弑父之罪。他花了那么多年才毁了阿块成仙的资格,才偷走了阿块的神格,可天道不会被永远蒙蔽,他一碰上阿块,神格就开始动摇。
阿块必须活着。只有他活着,他们才可能杀了宏元。阿块就是宏元最大的弱点。他们必须让阿块活下来。
可阿块魂魄不全,倘若转世,死亡是他注定的结局。幸好他生前杀孽太重,无法直接转世为人,需走完六畜轮回,才能获得再世为人的资格。这个时间,是五十年后。
孟琅以为,自己可能撑不过这五十年,但幸运的是,他活到了五十年后。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衰朽不堪,尽管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垂死的挣扎,可他毕竟还活着。他也幸运地得到了生生丹,得到了充当阿块生魂的东西。
其他人要做的事情也进展顺利。东边和西边的棺材已经找到,宏元一直在闭关,还要求黑无常不断地从酆都给他偷送鬼魂,显然,失去半块神格令他损失惨重。阿块的转世是最后一步......
马车拐了个弯,孟琅的身体晃了一下。远山的浓雾中,大片大片碧绿的农田恬静地酣眠在山野间。有田地,就有人家。在马车悠长的轱辘声中,雾气渐渐地散去了,太阳懒洋洋地探出了脸蛋,农夫的身影出现在田地中。有人注意到了这辆马车,好奇地望过来。
一间两间矮矮的土屋出现在道路尽头。马车在一家简陋的酒肆前停下,一排长凳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底下,一个汉子从屋里跑出来,殷勤地问:“客官要喝酒吗?”
孟琅摇头道:“你知道这里哪里有姓秦的人家吗?”
“咱们这的人大多姓秦!老爷子你要找的是哪家?”
“这里最近有孩子出生吗?”
“孩子?”那汉子面色怪异,说,“秦地主家倒是有一个,不过那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那是个鬼婴。”那汉子忌讳地说,“一出生就克死了娘,不会哭也不会笑,连吃东西都不会,可也饿不死,邪门得很!”
孟琅心中一怔,问:“秦地主家在哪里?”
“往这边走就是,屋子最大的就是他家!”那汉子指了个方向,好奇道,“我看你是道士?老爷子,你莫不是专来除妖降魔的吧?”
“我只是个过路人。”孟琅吩咐车夫,“走吧。”
轱辘声又响了起来。不同的是,这次响声穿过的是一栋栋大小不一的土屋。孟琅的心情有些沉重,鬼婴,他想,鬼婴。秦地主家很快就到了,他们家的房子的确很大,在一众矮小拥挤的土棚子的衬托下就像个阔气的胖子。孟琅在秦地主家门前看到了一只金眼的黑猫,他顿时放心了许多。
他颤巍巍地下了马车,敲响了秦地主家的门。秦地主几乎是欢天喜地地把他迎到了鬼婴的屋子里,孟琅一看见硬邦邦的木板上那个赤身裸体的青白色的孩子,心中立时起了一团无名火。他请秦地主和杂役们都出去,脱了外袍将那孩子包住了。
黑猫从又窄又小的窗户里跳了出来。孟琅问:“就是他?”
“就是他。”黑猫跳到木床上,圆溜溜的黄眼瞪视着攀附在窗口的两只鬼魂,说,“他一出生,周围的鬼就全过来了,我一刻也不敢离开。你说他能成神吗?”
孟琅翻出孩子的小手,端详着说:“能,我看到了天灵根,虽然断了,可毕竟有。”
“那他这辈子可不能再乱杀生了。”黑猫说,“你把命魂给他吧。”
孟琅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从里头拿出一枚很小的丹药,捏碎了喂给孩子。那孩子很乖,不吵不闹,只静静地望着孟琅,就好像还记得他似的。
他的眼睛还和以前一样。孟琅想,有点想笑,却眼睛泛酸。他把那碧玺坠子给这孩子挂上了,说:“你会平平安安的。”
“九天阙符?”黑猫盯着那坠子,震惊地说,“你真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
它眼神复杂地望了眼那无知无觉的孩子,叹息道:“他要是最后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怎么办?”
“不如何。”孟琅坐在床边,望着孩子说,“他记不记得我,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能杀了宏元。”
“他要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会那么恨宏元吗?”
“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一旦宏元知道了阿块的存在,他也会想方设法杀了他的。到时候,哪怕阿块不想杀他,宏元也会逼他杀了他。”孟琅轻声道,“我看不到他长大了,阎罗,请你帮我照顾他。不要让他太早去尖崩子,要等他三魂七魄快聚集的时候,等他有了成仙的资格的时候......在那之后,再把一切告诉他。假如他不相信,也不必强求他。”
“这不公平。”阎罗低声道,眼眶湿湿的,“他最好想起来。”
“我只想他活下来。”孟琅说,“让我看看他吧,既然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就让我最后单独看看他吧。”
黑猫跳上窗户,那两只野鬼立刻被吓走了。它不舍地看了眼孟琅,跳了下去。
孟琅静静地望着那个孩子,看了他很久。他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欢乐的,悲伤的,气闷的,有趣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那孩子的手背,却被那软绵绵的小手抓住了手指。孟琅愣了一下,一滴泪忽然流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吗?”他迟疑地问,可孩子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笑了。
“不记得了。”他低声道,“不记得也好,既然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在那坐了很久才离去。他转身的时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那哭声吓得秦地主一耸,要知道,这娃娃出生后可从没哭过啊!莫非......他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孩子房间的门,那老道士出来了,看不出什么表情,却无端地让人感到沉重。
他胆战心惊地问:“道长,我儿子怎么样了?”
“他活了。”孟琅说,“不要摘下他手上那颗莲花珠子,否则你们会遭到不幸。这孩子会和普通人一样好好长大的,你们不要害怕他。”
秦地主大松一口气,欢天喜地地叫道:“谢谢道长,谢谢道长!那,道长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起个能压住邪气的名字!”
那一瞬间,孟琅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名字,许多回忆。阿块,当路,青煞......可这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是这孩子真正的名字。
最后,他说:“镇邪,叫镇邪吧。镇邪除恶,是个好名字。”
他起完名字后,就离开了。孩子依旧哭着,哭声那样嘹亮,像一只小手拉扯着孟琅。但他不能回头。他已经发挥完了自己的全部用处,他已经走完了自己全部的路。
已是深夜,孟琅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漆黑的村庄笼罩在银色的月光下,田野边缘镶嵌着幢幢黑影,一两点温暖的灯光随着欢笑声跃动,天空中那又大又圆的明月好像一张笑脸,那笑脸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甚至变成了两个。孟琅最后才反应过来他倒在了地上,那悬在他脸上的是黑猫两只黄澄澄的眼。
黑猫焦急地叫着,那声音在孟琅耳边越来越遥远。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师傅给他算的卦。师傅算得不错,他终究是凡人,终究成不了仙,终究要死。其实他早该死了,他的身体已经残破如朽木,这么多年他全凭一口气吊着活在这世上,如今这口气没有了,他也要死了。